“好吧!我的错是比你多,我郑重向你道歉。”她努力藏住心中的不甘愿,勉强说。
“我接受。”他说。
惜梅终于看出他眼眸中的笑意了,他这人!根本是在逗她,吓她而已,她忍不住说:“一个大男人还真啰唆,反正伤在你的腿上,又不会有人看见。”
“谁说不会?我的妻子呀!”他回答她说:“万一洞房花烛夜她问起,我能就是你泼的吗?”
听到他如此露骨的暗示,她几乎昏倒,他怎么敢这样对她?她又脸颊火烫、血液激动起来。若非昭云及时出现,不知又会有什么令人恼恨的场面发生。
“哦,邱大哥也在!”昭云看到纪仁便停下:“我还想惜梅姊怎么出来那么久呢?”
“他是来还你皮包的。”惜梅忙说,手指绞着手帕。
“谢谢你,我正在找呢!”昭云笑着说。
“不客气,这是我的荣幸。”纪仁换成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说。
“由这阳台看月亮,特别美丽呢。”昭云接过皮包后说。
“昭云小姐真有观察力。”纪仁微笑地说:“我们家的中秋夜宴就摆在这里。”
“真的?那一定很有意思了。”昭云说。
惜梅再受不了了,她还不如旁边的一根石柱呢!
“你们聊吧!我去找哲彦了。”她说。
哼,差别待遇未免太明显了吧!对昭云,他就尊重礼貌,不敢有一点唐突,真正当她是大家闺秀。
一旦碰到她朱惜梅,就换另一种嘴脸,轻薄无赖,惹人气结,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。她还是哲彦的未婚妻呢,所谓朋友妻不可欺,他偏欺她到底。
那晚,在软绵绵的西洋床上,昭云睡得香甜,惜梅却辗转反侧,像心中郁着一块般不舒服,入眠了也是昏沉。
草山是因满山白茫茫的菅芒而得名。清朝时期只是农地、果园和一大片未开发的原始森林。日本据台后,因发现温泉,便辟道路铺柏油,将之开发成旅游区,一到花季,上山赏花的人潮就络绎不绝。
惜梅一行四人,坐上定期的公路车,行经方拓宽的敕使街道。这条五线大道,只有脚踏车、人力车来往,偶尔才驶过一辆汽车,算是大得离谱。
但为了方便日本皇族往圆山神宫参拜,不得不聚集物资人力来完成。
车行经明治桥,桥上古典的青铜路灯错落,桥下基隆河帆影点点。左后方是动物园,右后方是都铎式的圆山别庄,斜前方就是依山傍水的神宫和外苑了。
他们看着神宫,脸色肃穆漠然。因为里面祭杞着残暴征台的北川白宫能久亲王,似乎有辱此处的灵山秀水。
“我叔公说,以前这一带原是剑潭寺,被迫迁移后,香火骤衰,‘故送钟声渡水来’的情景已不复见,也算是风水被破坏了”纪仁看着窗外小声说。
他现在可又正经了。望着他凝重的侧面,惜梅忍不住吟道:隔一重江佛门开,剑潭寺隐碧林隈;山僧日日通音间,故送钟声渡水来。
“惜梅小姐也知道前清举人陈维英的诗句?”纪仁惊讶问。
“以前哈汉学堂,惜梅的成绩都比我好呢!”哲彦夸她说“才不,我只爱听剑潭寺的鬼故事。所谓‘十载光阴如一梦,游魂时逐落花飞’。”惜梅故意说。
“哦,我知道,你在说倚云生的故事,我小时候听过。”纪仁笑着看惜梅说:“苦读书生,寺中遇女鬼……”
“别说了,大白天听了都可怕。”昭云说。
车由士林在婉蜒上山。沿路是农地、森林,并有相思树夹道。慢慢地有旅馆、贵宾馆出现,群山环绕,百花盛开,在公园区内,他们看到半圆的纱帽山。
果真是青苍单绿,万紫千红,美不胜收。
纪仁和哲彦带她们入小径,抬着曾来种植的樱种。吉野、大岛、八种樱等,处处盛放,乱红一地。
但真正为草山增加闹意的是杜鹃花,花大而艳,夺去不少樱花的风采。
“以前我的一个老师说,这是平户移来的杜鹃。”惜梅说:“他是我见过少数对台湾学生好的日本老师。”
“是有的日本老师很尽责,真正做到有教无类。”纪仁说:“但绝大部分仍是种族歧视,无法公平对待。”
“怎么公平对待?他们还当面叫我们‘清国奴’,根本是统治者的心态。”哲彦说。
惜梅难得见哲彦激动的样子,不禁多看他一眼。
“我们有些同学气不过,干脆跑回大陆念书了。”纪仁说。
“你们为什么不去呢?”惜梅问。
“有想过呀,我阿母不肯。”哲彦说。
惜梅倒不知道,她突然发现自己并不很了解哲彦。
“去有去的好处,留下有留下的方便,就看心里怎么想了。”纪仁用模棱两可的话,结束这主题。
他们走到纱帽山下,路渐窄,山坡多相思林及枫林。
“秋天来时,枫林变红,相思树开满黄花,有另一种动人的风貌。”纪仁说。
“往这里是北投温泉区,那里是通向竹子湖的。”哲彦说:“小姐们有何打算?”
“花都看过了,不如早些回去吧!我想到车站前的新高堂书店买几本书。”惜梅说。
“我也想去看看有名的菊元百货店,听说有七层楼高,像上了七重天。而且上了电的楼梯……”昭云说。
“那叫电梯。”哲彦笑着对妹妹说。
他们往回来的路走。不知怎么就变成纪仁和昭云在前、哲彦和惜梅在后的情况了。
惜梅趁这时候,和哲彦说些贴心话,使彼此更亲近。
“你的书念得如何?有把握上什么学校?”惜梅问。
“学校里人人第一志愿都是东京帝大,但台湾人的录取名额,每年只有二、三个。我没有把握,纪仁倒有可能,但他宁叫念台湾人较多的大学。所以还是要看机运。”哲彦说。
“只要尽心尽力,一定会达到愿望的。”惜梅说。
“你总是那么坚强乐观。”哲彦迟疑一下又说:“我大嫂有没有对你提到我们的婚事?”
“有。”惜梅想表现大方,但仍感觉羞涩:“我的想法是,你还在就学,为了不让你有后顾之忧,婚事暂缓,等你安定下来再说。”
“这样不是耽误了你的青春吗?”哲彦轻声说。
“我不怕。”惜梅红着脸说:“反正不过四年,我能等的。”
“我阿母不允许我让你等那么久。”哲彦温柔地说:“她说两年的宽限,那时我在日本也上轨道了,你过来或许还可以读书呢!”
“结婚的女人,还念什么书呢?”惜梅笑问。
“不然你要做什么?专心伺候我?相夫教子?”他望着她红霞般娇艳的脸,心一动说。
“这不就是你娶妻子的目的吗?”惜梅不忸怩地说。
“惜梅,你真的非常特别,能有你为妻,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。”哲彦一脸诚恳说:“我一定会好好打拚,做一番事业,让你以我为荣,我发誓。”
这是认识以来,哲彦对她说过最热情的话。看着他涨红的脸,惜梅有一种甜蜜的感觉。
她没看走眼,木讷的哲彦果真有浪漫的一面,居然与她来个“草山盟誓”。
这将是她一生耍依靠的人,真是奇妙呀!
望着前面走的那一对。纪仁俯下头,聆听昭云说话。他们是否也来段“草山定情”呢?
擅于言辞又收放自如的纪仁一定可以讲得非常感人肺腑,让天下女人都为他痴迷吧!
惜梅突然有些不舒服起来,就像心底掠过冷冷一团东西,模模糊糊的,说不上来,只有阴影。她唯一清楚的是,这阴影和邱纪仁有关。
她真希望他能离开她和哲彦的生活圈,让她回到以前的平静。
因为,有他,似乎就代表着麻烦及……困扰。
再会了,草山。不知再来时,他们是否已成了两对夫妻?但愿一切平安如愿。
第三章
昭和十七年,一九四二年(民国三十一年)。
二月开春,依照往常是春末采收制作的热闹日子,但今年人人无心,生意极差。秀里镇街头冷清凝重,熟人碰面,都在问战争的事,因为派出所已在征调志愿兵和实施防空演习。
去年年底,日本偷袭珍珠港,正式对美宣战。驾着自杀机的神风特攻队,台湾是其驻留的一站。接着占香港、马尼拉、新加坡……,整个太平洋战争,台湾却是一个重要的跳板。
尽管早就发布全国总动员,执行棉布、米、肥料的配给制度,但这一刻才感觉到战争的迫近。
惜梅尚在念书的几个弟弟,在学校上着严格的军训课,举办正式运动会,高唱着“皇国精神”,所论的都是皇国圣战。
风声鹤唳中,老百姓的生活仍要过下去。
今天是昭云出嫁的日子,因为日本强征国防献金,不太敢铺张浪费,比起宽慧当年的婚礼,自是逊色不少。
一早,惜梅便赶赴黄家,陪昭云穿衣、化妆、打点一切。以后,情同姊妹的两人,要再如此亲密聊天,已不太可能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