敏贞应声而去。
“这些信真的一点留恋的价值都没有吗?”惜梅问。
“人都不可靠,何况信呢?”宽慧黯然回答:“但愿你的情书有较好的命运,能够维持长长久久。”
敏贞用水熄灭火苗,一阵风来,仍有几片灰黑的纸页轻轻渺渺地飞到天际,注定再无觅处。
刚过元宵节的一个清晨,宽慧一下床就昏倒,黄家忙请永川和宽延来诊脉,依然是严重的血气虚弱,旧有的毛病不断反复。
“心情要放轻松些,不要胡思乱想。”永川叹口气说。。“你一向很聪明晓事,怎不懂心病需要心药医的道理呢?”
“爸,我懂,我一直很努力在复原呀!”宽慧无力地笑一笑。
永川和宽延离去后,宽慧躺在床上,整个上午不语。
中午惜梅送饭来,宽慧吃两口就摇头说:“我真的很努力,但感觉很徒劳,就像我的人生。”
“宽慧姊,你多吃一些,身体好了,就不会凡事悲观看不顺了。”惜梅耐心劝着。
“我昨晚梦见阿公,看到他,我内心好舒畅,好象又回到小女孩的时代。”宽慧说:“我想我是活不久了……”
“宽慧姊!你怎么说这种吓人的话?”惜梅不肯听。
“惜梅!”宽慧拉住她的手说:“答应我,帮我照顾敏月、敏贞……,还有哲夫。”
突然门外有人语,惜梅出去看,是哲夫。
“我刚回家就听说宽慧又昏倒了,到底怎么回事?我能着看她吗?”他神情十分担忧。
“还是老毛病,血气太虚了。”
惜梅尚未说完,宽慧在里头说:“我身上有霉气,会冲了你的喜气,还是等我病好再看吧!”
“我有什么喜气?”哲夫已被拒绝太多次,他一急就说:“我才是满身霉气,你除了惩罚我,有没有想过我的苦?你不如拿一把刀杀死我算了!”
宽慧响应是一连串的咳喘。
“大哥,你先走吧!我会劝她的。”惜梅忙说。
接下来的一日,宽慧总是闭目,不愿与人交谈。
当天夜里宽慧就走了。当她咽下最后一口气时,几乎没有人相信,因为她还那么年轻,除了伤心,并没有大病痛。
“宽慧,宽慧,你为什么连最后一句话都吝于给我呢!”哲夫抚尸恸说:“你太残忍,太残忍了……”
原来,原来宽慧中午所交代的就是遗言了,惜梅哭得肝肠寸断,抱着泣喊妈妈的敏月及敏贞,感叹上苍之不公平,悲宽慧之命薄!
第六章
台湾光复近一年了,诸事都没有想象中的顺利。所谓破坏容易建设难,百姓生活水准仍无法回到战前,米粮不足、失业率高,币值跌得不象话,更不用说回归中国后的适应问题了。
宽慧死后,黄家表面上仍如平日,但暗地里各自变动,谁也阻止不了谁。
哲夫一直住在书房,他不曾理会秀子,更没有扶正她的意思。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事业上,人常常在外头奔波,回家有事就问惜梅。
惜梅对他十分冷淡,因为她把宽慧的死归咎于他的不忠。
其实这么想的人不只她一个。全镇人对宽慧突然的死都非常难过,因为宽慧的美貌贤慧都是众人喜爱的。
大家不敢直指哲夫,于是把责骂怨气都出在秀子身上,将她未婚生子、攀龙附凤、逼死原配的故事,编派得十分不堪,几乎可与历代奸臣齐恶了。
秀子在黄家的地位更是卑微,众族人对她不理不睬。每每妯娌谈笑时,只要秀子一出现,气氛就变得僵硬不悦。
秀子是厉害精明人,她早算准了这些流言闲气,所以仍顶着一股傲气,抱着秉圣四处走动,不让自己气馁。
惜梅看得出她有意做好,家事抢着包办,对人极力巴结,但换来的都是冷言冷语。
秀子怎能和宽慧相比呢?!
为了宽慧的事,惜梅和秀子之间的友谊也荡然无存。秀子是几次来诉苦讲冤,惜梅哪里管得了,她自己就烦恼一堆了。
七月炎热,山上只有一些采夏茶及捡柴火的妇女。惜梅带着敏贞姊妹在午后爬窄窄的山路,远远有人唱山歌:手拿银子锯竹筒,锯开正知心里空先日当郎正君子,事久正知是牛郎这是骂薄幸人的,惜梅会心地一笑。
转过茶园,几个采茶妇人坐在一旁,一面拿斗笠煽风一面喝水。
“又去看老板娘的墓吗?”她们看见惜梅三个人便问。
“是呀。”惜梅说。
“她真可怜,那么好的一个人,就被活活气死。”一个年轻媳妇说。
惜梅不愿意孩子听见这些话,打过招呼就速速离去。
宽慧的墓紧临中圣和夭折的幼子立圣,修得很美丽,附近的山水亦佳,坐在墓前听流水鸟鸣,是一种清静舒适。但愿宽慧在天之灵,已绝弃人间烦忧,真正得到安息。
她们将沿途摘来的小花换去凋萎的。有几朵大的是哲夫放的,他也常来看宽慧,然伊人已逝,再惦念也是生死两茫茫了。
“我好想妈妈。”敏贞望着墓碑说。
“阿姨,你会永远和我们在一起吗?”敏贞抬头看着惜梅说,这问题她不知重复几次。
“当然会的。”惜梅又一次保证。
“叔叔回来,你也一样爱我们吗?”敏贞又问。
“那当然。”惜梅坚定地拥着她说。
这两个孩子猝失母亲,心里极没安全感。尤其善感的敏贞,老是无法除去悲剧的阴影,夜晚常作恶梦,身体又不好,因此来探望母亲的坟就成为一种心灵上的治疗。
下山时她们的脚步就轻快多了。由后院回家,惜梅抬头看相思树,又是一片黄黄的花海,随风吹落。她嘴里不禁念着“相思树”的诗句。
“喂,你嘴裹在念什么呢?”昭云从后面拍她一下。
“你吓跳我的魂了,没声没息的。”惜梅拍心口说。
昭云嫁到新竹已四年,生了一女一男,身材丰腴起来,充满少妇的成熟韵味。
因为带着幼儿,除了周年过节,昭云极少回娘家。这一次因宽慧过世,玉满嫌家里冷清,特别接她和孩子来多住几日。
这两个兼为好友的姑嫂同住一房,天天秉烛夜谈,谈昭云夫妻拌嘴、秀子的不择手段、哲夫的失意落魄……最后不免谈及惜梅的寂寞等待。
惜梅在人前人后都需坚强,连父母都不敢叫他们操心。在昭云面前情绪稍露,但也抑制着落泪的冲动。
这些年要不是那四封信和相思签,对哲彦的等待还真是空茫无着呢,有时她甚至觉得信的分量比他本人还重,这种想法自然是不能对人说的。
“相思人看相思树呢!”昭云笑着说。
“才怪,我是想家里缺木炭,是不是要砍几段树枝烧一烧呢!”惜梅说。
“你才舍不得,阿母说你常坐在这儿发呆。”昭云说:“一定是想着我二哥啰!”
“我从来没有……”
正聊着,敏月在长廊喊着:“阿姨,爸爸回来了,还带了一个客人,他叫你快来见一见。”
客人?什么客人那么重要呢?
惜梅和昭云一前一后来到大厅,才一跨进脚,往店外的篮布廉掀起,走入视线竟是……纪仁。
天呀,纪仁!
分别近两年,他似变又没变。头发长一些,脸上有风霜,那迷人的笑容及深邃的眼眸,似熟悉又陌生。他们又见面了。
纪仁一发现她便凝视不放,那种灼热让惜梅都觉太大胆、太旁若无人,但她也被慑住般不能动弹。
他一定是离家太久,思亲太切,见故乡的每个人都如此专注热切,像要占住对方的灵魂似的。
而有一瞬间,她竟有奔过去触摸他的冲动,看看他是真的,抑是她的幻影而已?
见他如见哲彦,所以才会有这种忘情的想法吧!
她卯尽全身力气,将自己钉在原地,才不会被他的笑吸引,做出超越礼法的反应来。
“纪仁哥,你什么时候回来的?”昭云声音由后面传来。
“前几天。看见哲夫兄,就跟着来拜望大家了。”纪仁眼光仍未离开惜梅。
由他们的对话中,惜梅勉强拉回理智说:“坐呀,怎么光复那么久才到家呢?”
“你们没想到吧?纪仁当年不是去日本,而是取得情报偷渡回大陆,过程还真精釆呢!”哲夫一旁说。
“你偷渡的时候,有没有遇到危险?”惜梅忍不住提出这悬心两年的问题。
“比想象中顺利,只是经过台湾海峡的黑水沟时,风浪大做,我吐得一塌胡涂。这是几次坐轮船往返日本时不曾发生过的事。”纪仁对她笑着说。
“黑水沟的险恶,我很小就听过了,若运气不好,连人带船都会被吞得干干净净呢!”哲夫说。
“然后呢?”惜梅尽量不露出焦急。
“然后我就设法去找哲彦。”纪仁说:“一阵子听说他在上海,我就去上海;不久又听说他去北平,我就到北平,结果又有人说他去了香港,真像捉迷藏一样。当时战事吃紧,天南地北,我怕到香港又扑个空,所以干脆留在北平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