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宵节尚未过,敏月就离家投奔新竹的昭云姑姑,连教书的学校也调换,决心要抛开秀里伤透她心的人和事。
那天早上,敏月把皮箱放在房门口,敏贞走过去想求她谅解,还没有张嘴,她就冷着一张脸说:“你又赢了,不是吗?自幼你就设法要夺人的注意力,先是阿母、惜梅姨;再来是阿爸和绍远哥;你总是装病装脆弱,一副楚楚可怜状,一不顺心就弄得天下大乱。我曾那么疼爱你,你竟然也来害我,你的心到底怎么长的?”
“姊……”敏贞叫了一声。
“不要叫我姊,我但愿没有你这个妹妹!”敏月的话像寒冬的冰雪。
敏贞心如刀割,她一言不发,如行尸般地走回房间。
是呀!她的心怎么长的?为什么掏空了也没人感激?她为了替母亲报仇、救敏月、救黄家,全力伸张正义的结果是什么?
姊姊恨她,不顾有她这个妹妹;父亲厌恶她,遗憾有她这个女儿;连一向盲宠她的祖母也哀声叹气,不以为然。
唯一的胜利者是绍远,嫁给他,进了冯家,正中他利用她和操纵她的目标,以后她的日子不是生不如死吗?
想了许久她才觉悟,自从母亲死后,这个家再也不是原来的家了,原不属于她的地方,再维护珍惜都是徒劳无功,所以,该走的其实是她,不是敏月。
只是她不能像敏月一样,正大光明地提着几大皮箱由大门出去,外加众人相送。她要怎么走呢?她也不能投靠任何亲戚,天涯茫茫,她要往哪里去呢?
元宵节过完的那个清晨:四点不到,敏贞就提着打点好的小包袱,穿过西厢院,爬上后山,打算由纪仁叔所提的古道走到另一个小镇。
才夜半时分,鸡末呜,月亮微偏西,圆大的银盘给她一路的陪伴,使四周不至于太过荒寂可怕。
也许是心事太多,她并不在意那黑暗中的森森鬼气,只是天寒露重,几次冷得她非用跑的不可。
经过树王时,她停了一下。冬天的一季凋零,叶稀些、花少了,但芽苞因嗅到春意,又隐隐待发。
“我可能再也看不到你们了。”敏贞轻轻的说:“你们彼此留给对方一个空间,别争得你死我活,好吗?”
她走了几步,又转回来,拔了几朵藤萝上的白蝶花,当作对故乡最后的记忆。
太阳光芒透伸,大地转亮时,她已经过了祖师庙。
她揉揉双脚,小心地保持精力,知道前面还有一段漫长的路要走,孤独的人不能跌倒,所以,她会坚持到底的。
第四章
民国四十六年 春分台北古亭区
植物园往北走,在日据时代是属于日本达官贵人的宿舍区,所以留有好几排灰墙高筑、庭院深深的大宅,如今拨给了政府高级官员,还不时有宪兵和警察站岗巡逻。
然而,其中也散布了不少低层职员的房舍,狭矮的日式建筑,一间紧挨一间的群集,加上后来人的添盖及阻隔,原本已够窄的巷道更加蜘蛛网般复杂混乱,常常有很多人进得去出不来,在里面绕得如热锅上的蚂蚁。
敏贞也是过了好一陈子才摸熟路径。
她一手提着用草绳绑着的猪肉、蔬菜,一手拾着四只鸡蛋和白面线,小心地注意着地上漫流的水渍。
这一餐花了她九块五毛,算是奢侈了,这笔钱若以她平常的方式用,是三天的伙食费呢!
但今天是她二十一岁的生日,说起来是她可怜母亲的受难日,没什么好庆祝的,偏偏智泉和美琴两兄妹起哄,她才不得不依故乡的习惯,煮锅鸡蛋面线来表示一下。
故乡……她已经离开整整两年的地方,话题似乎很遥远,但那里的许多人和事,仍在她内心隐隐作痛着。
她拐进一个窄巷,尽头是个门已拆掉的入口,她低头避免撞到横斜的梁木,眼前豁然开朗的是铺青石板的日式庭院,抬头可见丽日晴天、白云悠悠。
可惜院子早已经荒废,只有石缝墙隙恣意长着一些没人理花乱草,成了大家停脚踏车和放置杂物的地方,偶尔可见鼠辈奔窜,惊得人哇哇叫。
这里原是法院的宿舍,分配到的人赚脏乱破旧,一有办法就搬出去,再将房子出租,坐收其利,因此,附近就慢慢慢聚集了一批来台北打拚的外乡人。
这前后左右的木隔窗里到底住了多少人,敏贞并不清楚,房客总是来来去去,大家为生活早出晚归,碰上了也说不到三句话。
她和美琴全盘的那一间在右手边,窗外挂着一个生锈、也没什么声量的风铃。玄关纱门处有个塌了一角的小台阶,智泉正坐在那儿。
“你来早了。”敏贞一看到他就说。
“下午学校没有课,我在图书馆坐一下,就直接走过来了。”他一脸笑意地迎着她。
智泉是师大的学生,今年就要毕业了,他长得中等身材,眉清目秀,天生一副乐观憨直的模样。他总让敏贞想起绍远,他们两个都充满农家子弟奋发向上的努力和决心,只是智泉没有那么令人不安的深沉和野心。
“美琴不知道你会早到,所以还在店里赶客人的衣服呢!”她边开门边说。
“没关系,我今天是来见寿星的。”智泉一踩到地板,地板就发出吱嘎声,“我好像又变重了,音响效果愈来愈大。”
有几段地板是裂开又钉的,平常走路都要避开。
敏贞拉起窗帘,天光照进,立刻显出屋内的寒伧。几坪不到的小空间内只有自搭的长桌、一个绣架和两张椅子;晚上她们就睡在有纸门的塌塌米小室里,像极了长方形的箱柜。
由于女孩子的洁浮巧思,智泉仍觉得这屋子很美。墙上贴着敏贞在旧书摊习的仿画、美琴的女明星海报、窗帘上的蕾丝、编织的小玩意,还有瓶里的几朵白花总散出一股淡淡的诗情画意。
而敏贞就是其中最雅致的诗,最美丽的画。
他一等她回过头;就把藏在身上的两样礼物拿出来。
“你还习东西做什么?”她眉头微皱地说,“也只不过穷学生一个,干嘛浪费呢?”
“一年难得一次,怎么叫浪费呢?”他见她不动,干脆自己打开第一个小巧的贺纸盒,“生日蛋糕!平常舍不得吃,今天借你的江也来洋派一番。”
他看着涂着奶油的小蛋糕,不知该高兴或生气,她实在不愿意智泉这样破费。
“那是大家有福同享。”他又拆了第二个包,“这个是专门给你的。”
当他拿出那本欧洲画册时,她看傻了眼,简直无法相信。
“我很早就注意到了,每次去逛书店时,你都爱翻这本书。”他献宝似地说:“所以我就下定决心要习来送给你。”
她哪是爱翻这本画册!她根本不在乎梵谷、莫内、高更,她只是想着绍远,想着他一直无法送出的书。她两次用冷嘲热讽的方式拒绝,他都默默承受。
她以一种莫名的心情在书店看,看追忆的味道。而她曾经拒于千里之外的东西,又怎会想再拥有呢?如今看到簇新的画册在她桌上,感觉竟是痛苦,恨不得它立刻消失!
“谢谢你。”她强颜欢笑地说:“我们该生火煮面了!”
“你好象不高兴?”他察觉有异地说。
“怎么会呢?只觉得太花钱了。”她振作情绪说。
屋内没有厨房,生火、洗菜都在外面。
她清理菜肉,智泉就帮忙煽火炉,等一切就绪再搬回里面玄关前的小空地炊煮。
智泉一向吃学校敏贞和美琴大都吃店里,这样动锅动铲的情形也不常见。
当汤面发出诱人的香味时,美琴回来了。她比敏贞小半岁,长得和哥哥很像,白皙秀气,因为崇拜林黛,所以把头发烫成蓬松状,反而比长发垂肩、只系一条丝巾的敏贞老气。
“嘿!你们就那么迫不及待?”美琴一看长桌上的碗筷就说,并递给敏贞一块宝蓝绸缎,”这是孙夫人订做的,她指名要你绣。“
“敏贞的工作还不够多吗?“智泉指着绣架,“白天店里做,回家也不能休息,科是剥削嘛!”
“她的手艺好呀!赵老板早不准她做剪裁车布的粗工了,要她专门去设计花样和配绣珠饰,现在除了部长级以上的太太能派她亲手绣之外,其他人连想都不要想。”美琴说。
“别说得太夸张了。”敏贞替他们一人夹一个蛋说。
敏贞能走进这一行,也全是因缘巧合,这不要感谢她在台北的第一个朋友王彩霞。
彩霞是西门叮所谓的“半楼仔查某”,每天打扮妖娆穿梭在酒馆舞厅陪酒陪客。她最早介绍敏贞到附近的礼服旗袍店工作,那里来来往往的顾客都是欢场女郎,环境十分复杂危险。
后来店里的老板娘很怜惜敏贞的好学及气质,将她转介到较高尚的古亭区,这一带很多将官夫人,旗袍的生意很好,而且层次托都较为精进有格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