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!不能看!她太熟悉这语调了,上一次他这么说的时候,曾引发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吻,她不能再让他得逞!她挣扎着,身后的绣架经不起推挤,连着绣布针篮应声倒地,丝线珠片洒了一地。
仿若魔咒解除一般,她的泪如断了线的珍珠,大滴大滴落下。
她蹲下来收拾,哭著说:“看你做了什么?你把我的工作都弄乱了……你为什么要破坏一切呢?”
“对不起……我不该逼你,我不该那么冲动……”他一下子如泄了气的皮球,懊恼又慌乱地说。
他一向最怕她的眼泪,只要她一哭,任他如何能言善道、口若悬河,都要举白旗投降,偏偏她最恨在他面前表现软弱,从不轻易掉泪,偶尔止不住了,总很讶异它的效果宏大。
立好绣架,眼前依然蒙蒙水雾,她背对着他说:“你走吧!我们现在连朋友也做不成了……”
他想说什么,却又停下来,久久才听见他关纱门的声音,轻轻的一碰,竟恍如雷击,然后是铜铃,悄然几声,似如决裂。
她茫然地在屋内走着,摸摸口琴又碰碰书,脑中尽嗡鸣着他方才说的那些话,依旧穿心刺骨,不敢细思量。
爱恨交织的感觉?如在天堂也如在地狱……这是她一向自悲自苦、愁丝不断的原因吗?
不!那是个致命的陷讲,母亲败在冯家手上,她不能再跳进去了。
她绕回绣架,看到木脚下一朵遗落的白蝶花仍皎白鲜丽,是绍远新拿来的。
树王和藤萝,原是仇敌的两种植物,竟成了最密不可分的伴侣,还开出那么纤美秀致的花朵,这世界也太奇妙难解了。
她把花夹回母亲的绣本中,展着像一只静静的白蝶,蝶瓣上还沾着她的泪,透如晨露。
十月是庆典之月,台北火车站前一片旗海。敏贞依约站在喷水池旁等彩霞,但已超过半个小时,仍不见她和她男朋友庄增义的身影。
天已黑了半边,站内路旁的灯都亮起。一阵凉风吹过,敏贞拉紧白毛衣,顺便摸摸宽裙里的几个暗袋。
袋里藏的是价值新台币一万元的金饰,是彩霞偷偷寄放在她这边的。今天一早,限时挂号信寄到服装社,彩霞计画和退伍老兵庄增义私奔,要求她等在台北车站。彩霞在信上写着“我这里的帐清了,我的养母又把我卖掉。我不能再过这种生活,决定和增义走。他虽然是外省人,讲话听不懂,大我二十岁又没有几毛钱,但至少他不嫌弃我的破败之身,我还能说什么呢?”
敏贞和增义只见过一次,他长得黑黑瘦瘦,眼睛细小,鼻子直挺,是北方人的样子。他说话咕咕哝哝,像有大舌头,五句才勉强让她猜懂一句。
西方的云霞都呈淡青色隐去。敏贞愈等愈不妥,内心有股不祥的感觉。她又由西站到东站绕一遍,几个排班的三轮车夫还以为她要叫车,热心招呼着。
要逃离黑暗的半楼妓院很不容易,彩霞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了?
犹豫了一会儿,敏贞沿铁道往北门走去,过了北门的中华路是三排临时的竹棚木屋,住的都是随军流亡而来的外省人,一路搭建到小南门,做着小买卖维生。
增义和几个四处打零工的朋友住在靠铁轨的一边。
入夜了,临马路的店家点灯泡做生意,尚称热闹;后面则稍微荒僻,南下及北上的列车呼啸而过,震得敏贞耳朵发聋。
避开了一些障碍物、几只猫狗和三五个闲坐的人,她凭记忆找到那门口有个脏棚子的低矮建筑。
布满油污的毛玻璃上看不见任何灯光,她用力地敲若问,回应她的只有狗吠声和哗啦的横扫秋风。
她打了一个冷颤。
隔壁有人探头放出一串话,她看不清那人的脸,更不懂他的话,大概是赚她太吵了吧!
正想放弃时,毛玻璃的门开了一条缝,亮出一双溜溜的眼睛。
“你找王彩霞的?”一个很粗鲁的男声问。
她点头,还来不及思考,就被拉了迸去。门一关,她完全目盲,直到一方黑布掀起,微弱的灯光下,她才看清楚,彩霞、增义和他的一个朋友全被绑起来,嘴巴都塞着布。
彩霞一见她就膛目直瞪,全身乱扭动,十分激动的样子。
敏贞惊吓过度还发不出声就被从角落冒出的另外两个人又扯又绑,疼痛和害怕使她差点喘不过气来。
“买一送一,还是这么好的货色,很合算嘛!”脸上有个疤,看起来是流氓头的男人说。
彩霞又咿咿呀呀起来,敏贞则想到身上的金饰,万一被发现就惨了。
“我知道你要说什么,她可是自动送上门的,我能不要吗?”流氓头笑着,就在敏贞细白的脸上摸一下说:“若是生嫩嫩的在室女,我就大赚了!”
敏贞往后一缩,霎时明白自己的处境,他们是妓院的保镖,专门抓人的。她急得胆颤魂裂,不顾一切地挣扎张嘴,和对面的彩霞制造了不小的噪音。
“你们再动,我就立刻叫人打昏你们!”流氓头怒吼。
一旁的两个小喽罗欺向前来,小屋内马上回复安静。
彩霞只能无奈地望着她,眼中满是焦虑和歉意。
只能怪自己太不机警了,明知道情况有变,还偏往虎山行。怎么办呢?敏贞绝望地想着。
北投遇险,全靠彩霞搭救;西门叮栖身,也赖彩霞保护;如今连贵人都受困了,她还逃得出去吗?
若要跌入火坑,她宁可一头撞死来保住清白!
在这危急存亡的时刻,她脑中第一个浮现的不是祖母、父亲或姊姊,而是绍远。
他一定会很生气,气她如此愚笨粗心吧!他原本就反对她和彩霞过度亲密的来往,怕会惹麻烦上身,现在果然应验。
问题是他可能连骂她的机会都没有了!她死了,他会不会伤心难过呢?
上一回他公然地说出爱意后,他们两个如履薄冰的关系几乎到了破裂灭顶的地步。她本来以为他不会再来了,甚至担心他会回秀里告密,没想到次日的黄昏他又出现,还在窗外摇了一阵铜铃,等她开纱门制止,他才停下。
“昨天我太鲁莽了,不知道你原谅我了没有?还让不让我进去呢?”他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说。
她一下楞住。原谅?是指他的大胆、爱情,还是谎言呢?她恼了整天整夜了,实在没有心力再分析,只有说:“你保证不再胡说了?”
“是胡说吗?”见她脸色微变,他忙又改口,”好吧!我不再提那些让你不自在的事了。”
正常的人,早就一个不理、一个不睬,彼此形同陌路了;但敏贞和绍远不同,无论怎么恨、怎么吵,总有办法在伤口还张裂流血时,即刻覆触,仿佛不碰会更痛似地。
许多年了,他们就是以这种不疗伤的方式相处,结疤再揭,再等结疤,最后两人的创伤都混在一起,一痛同时拧绞两颗心,再也分不清是自己的,还是对方的了。
走到这种地步,只有更含糊处理感情的事,所谓”冰冻三尺,非一日之寒”,是要人不可以逃避问题。他们却是冻得愈厚愈好,一层一层呈千年坚冰,不求春暖花开,就不怕摔死淹死了。
一切又恢复了朋友的模式,殷勤及温柔,彼此小心地对待。
她好想他,心底不断地唤他的名字,若他在,一定会想出办法来吧?
突然一阵敲门声传来,大家都僵住了。
“敏贞,敏贞!”是绍远,他在外面喊叫。
她奋力地想发出声响,一把尖刀抵在她身后,她看着彩霞几乎快哭出来。
远处长笛呼啸,火车压山裂地般轰隆而过,房子震摇着,也掩盖了绍远的叫唤。
等一切平静了,门外也寂然无声。
绍远走了?他放弃了?他不再找她了?
敏贞的心沉到谷底,只是一墙之隔,他怎么感应不到她呢?她仍然在心中不断地重复他的名字,仿如抓住一根救命的绳索。
不知多久,有接应的歹徒来,两个女生就被推出去,跨过铁轨、窄巷,一路阴风惨惨,悄无人迹。
在某处,被砸碎的路灯下,停着一辆黑旧的汽车,她知道她们要被送到中部的一个娼寮,又开始抵抗着。
她和彩霞的动作,引来咒骂和拳打脚踢,几乎没注意后面的骚乱和迭沓的脚步声。
“敏贞!”绍远的呼喊直穿黑暗而来。
接着是增义叫彩霞,他获救了?
“你们去对付,我先把人载走!”流氓头急急说。
任她们力气再大,也斗不过几个男人。没几秒,她们就被塞入汽车后座,跌撞成一团,接着引擎猛力发动,她们更是撞得头脚不分。
好不容易敏贞的脸颊顶住了椅背,她使尽了吃奶的力气,才能平衡四肢不得动弹的身体。蓦地,在刺亮的车灯下,她看到绍远张开双手欲挡住车子。
“干!我就不信你敢撞车!要找死,我就让你死得爽歪歪!”流氓头说着,猛加油门向前冲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