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明白,谢谢大哥设想周到。”正霄说。
“对了,你那位正在交往的陈小姐怎么办?”何禹突然问:“我该如何跟她说?”
陈玉惠是系上的秘书,一向对正霄特别关照,上个月才开始出去吃饭,谈不上有什么交情。何况他一向独来独往惯了,说走就走,最讨厌牵牵绊绊地纠扯不清。
“什么都不用说。”正霄简单回答。
“老弟,女朋友可不是这种结交法。”何禹笑着说:“你以为你回来,她还会乖乖地等你吗?”
“那就算了,天涯何处无芳草,不是吗?”正霄耸耸肩。
何禹看他一副无所谓的态度,忍不住轻叹:
“真不知道哪一种女人才能系住你这飘泊不定的浪子呢?!”
正霄可不担心这些事。在他的心中,安邦卫国第一,兄弟之义第二,其余都是浮尘点缀,并不重要。
他们在渔村的公车站分手,何禹向北,正霄向南。
太阳一寸寸地往上升,气温也往上窜。正霄尽量走人较少的偏僻路线,曲折转绕,要不断换班车。
中午时,他胡乱吃吃,眼观四面八方。
在一个不知名的小镇,他买了去台南的票,也蹲挤在大包小包的庄稼人中间,茫然地望着赤热的大地。
为小心计,他会在台南待一天,等感觉对了,明日再上碧山。
碧山是个怎么样的地方呢?
当斑剥老旧的客运车吐着黑烟驶进站时,嚼着槟榔的司机在车头挂上“往台南”的牌
子。乘客们鱼贯地进入那被烤热的狭窄车厢中,正霄不经意地由车窗往外看,恰瞄见票亭上的生锈老钟指着:一点五十分。
※ ※ ※
一点五十分。
君琇看着玻璃柜上的银白圆钟,分针又在那罗马数字上跳一格。她秀致的细眉微皱着,手上绞着绣着浅紫花边的手帕,内心焦虑不安。
这是临基隆港的一栋殖民式的老建筑,外观是雕着图案的洋灰泥,里面则是咿哑作声的木板块,上下三层楼,人来人往,感觉颤巍巍的。
她已经在这把藤椅上坐很久了,由窗口可见船梁桅杆林立的港湾,咸腥焚热的海风阵阵吹入,屋角的那个破电扇更显得多余了。
她等着,眼睛看着在办公桌前谈话的两个人,一个是她父亲,一个是号称她未婚夫的人,他们正商讨如何将她推进地狱里。
她曾因拒绝这个婚姻,被关在房里两个星期,绝食抗议、哀求说理都没有用。
她只有假意顺服,今天是她被放出来的第一日。
“好了!桌数就这样决定了!”杨世雄站了起来,用严重警告的眼神看着女儿,“工厂要开会,我先回台北去。金发会陪你四处看看,再带你回家。以后你就是董事长夫人了,也要知道你吃、穿、喝的钱不是平空掉下来的!”
她尽量摆出温婉的表情,柔顺地点点头,这是她唯一的机会,不能再与父亲起冲突,否则一切就毁了。
金发必恭必敬地送走准岳父,立刻涎着一张笑脸回来问她说:
“君琇,你有没有特别想逛什么呢?”
他叫她名字的那股亲热劲,令她恶心想吐,更不用说看到他那肥胖出油的老脸了。
这个大她十八岁,自幼喊叔叔到大的人,竟想娶她为妻,而父亲也为经济利益,把她像商品般卖出去,这还有天理吗?
她曾叫天不灵、叫地不应,像困兽一般,那种绝望,死成了仅有的出路。是的,要她嫁给江金发,她宁可死。
大海都比他的触碰干净!
“我想去码头看看。”她避开他的口臭说。
“好,没问题。”金发喜孜孜地说:“我们在那里有很多仓库。”
他转身和秘书交代一些公事。她站起来,把手帕放在椅子上,走到楼梯口等他。
他人未到,味道就来。在君琇还是小女孩时,就很讨厌江金发的怪味。她隐约听过,他在第一个妻子死亡后,如何花天酒地,生活糜烂。偏偏他愈荒唐,生意就做愈大,也愈色胆包天,淫念竟动到她的身上来!
“我们可以走了。”金发说。
他轻扶她的手肘,她瑟缩一下,忙向前一步下楼,跨到马路上。
炎炎烈日立刻扑到头盖脸地炙着她柔软的肌肤。
“呀!我的手帕在楼上,你能帮我拿吗?”她故意细声地说。
“这……”他有些迟疑。
“没有手帕,我哪儿都不想去。”她加重语气说。
他勉强同意。在他一进底楼大门,君琇拔腿就跑。那一瞬间,她明白她犯了大错,她不该那么心急,再等三秒钟,就可以有更多的时间。
但她跑太早了,金发根本还在门口,他及时发现,紧追而来!
她只能疯狂地往前跑。为了逃亡,她特别穿上平底鞋,宽松的白洋装,齐肩的卷发也夹好。可是仍不够快,金发虽中年发胖,但毕竟是男人,脚程总赢过女人。
她闪过人群、小贩、三辆车、脚踏车……,拚命往海边跑。至少要在被他捉到以前,跳进海里,再快些狠命断气,成了一具死尸,她就什么也不怕了!
耳旁充斥着人们的惊呼声、金发的叫声、还有自己喊“救命”的声音。快、快!
她感觉到脸上的汗水及泪水,金发的距离愈来愈近了……。
突然一道尖锐的煞车声响起,她发现她差点撞到一辆黑色小包车;更意外的,小包车的门开了,一只手很坚定地将她拉进去。
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,她来不及惊奇,只往后窗看。确定金发再追不到她时,才松一大口气,看向救她的人。
一个打扮端雅,容貌秀丽的中年太太微笑地望着她。
“谢谢!你救了我一命!”君琇感激地说。
“如果我没猜错,那是茶室派来抓你的流氓吧!”那位太太说。
金发竟被比为逼淫的恶棍,不过他常逛茶室是没错。
一种陌生的隔阂,令君琇不承认也不否认,只说:
“真是感谢,请把我放在火车站就可以。”
“你要回你父母的家吧?!”中年太太仍关心地问。
“回我父母那儿更糟!”君琇脱口而出,才觉失言。
那位太太一愣,眉头微结,一会才说话。
“我忘了介绍自己,我叫朱惜梅,是个小学老师。我先生姓邱,在台北东门桥头开一家医院。你可以叫我朱老师,或跟我儿子的朋友叫邱妈妈。”惜梅转向前座,“这位是我们的司机老余。”
老余四十来岁,给君琇一个腼腆的笑容。
“我叫杨君琇。”君琇简短地说。
“恕我冒昧,你今年几岁了?”惜梅问。
“二十二岁。”君琇照实回答。
“二十二……”惜梅一边算一边说:“我有一个外甥女叫敏贞,她比你大三岁,离家出走已经几年了。我今年到基隆,就是以为有她的消息,结果扑了空,反而遇见你,不能不说是一种缘分。”
“你的外甥女为什么离家?”君琇好奇问。
“那是一段好长的故事,错综复杂好多因素,一时也说不尽。”惜梅轻叹说:
“我现在比较关心你,你又为什么不回家?”
惜梅天生有某种令人想亲近的气质,她的态度如此温柔,语调如此诚恳,君琇不由得想对她吐实。
“你刚才看到的那个人,不是茶室的流氓,他是我父亲生意的伙伴。我父亲为了巩固他的事业,强逼我嫁给他,我不愿意,所以就逃走了。”君琇轻声说。
“天呀!那个人可以做你爸爸了!”惜梅忍不住说。
她端详着君琇年轻娟秀的面孔,回想那狂追大喊的猥琐男人,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,天下怎么会有如此狠心的父亲呢?
“我宁可死,也不愿嫁给他。”君琇坚决说。
“我了解,也很佩服你的勇气。”惜梅看她一身空空,只除了一个皮包,便说:
“你想好要去哪里了吗?”
“去个我父亲找不到我的地方吧!”君琇说:“天下之大,总还有容身之地。”
“天下之大,也处处是陷阱,尤其你一个女孩家,总教人担心。”惜梅想想说:
“你母亲呢?她不管吗?”
“我母亲几年前过世了。现在的是后母。”君琇说。
“你在很多方面实在和敏贞好象。”惜梅有所感地说:“这样好了,如果你不嫌弃,就到我那里暂时栖身,总比在外面乱闯安全多了,怎么样?”
“不太好吧!我们素昧平生……”君琇迟疑说。
“萍水相逢就是缘。”惜梅微笑说:“这些年我一直努力祈求,能有善心人士帮助敏贞,让她免于危难。今天没找到她而救了你,我也觉得好安慰。假如你仍觉得不安,可以当成是到我先生的医院工作,也算自力更生了。”
“我愿意工作。”君琇马上说:“我在大学是念会计,一定可以效劳的。”
“你大学毕业?那恐怕太委屈你了!”惜梅真心说。
“一点都不委屈,我觉得我太幸运了。”君琇说。
“我真愈来愈喜欢你了。”惜梅拉起她的手说:“不如你也叫我阿姨,好不好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