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虽不是多值钱,待十五岁正式挂头牌卖艺,一年所赚的绝不只三、五千两银子,鸨母怎肯轻易放人?”沙紫光的声音轻柔,言语却十分犀利。
“到你十五岁之前还有一年多的时间,这当中会发生什么事可是很难讲哦!”龙湖不忍见一朵纯净高洁的白莲花继续留在污浊之地载浮载沉,极力想说服她。“三千两银子替一位当红名妓赎身是公道价钱,何况你这个未正式挂牌的小清倌,我相信老鸨会聪明的选择银子落袋为安,再说,她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开罪于我。”
沙紫光从半垂的睫毛下瞅着他。“我一直有眼无珠,不知龙公子有多大的财势,使得鸨母对你百般巴结,支使我来服伺你,她可从不曾要求我做丫头的工作,这是头一遭,现在,我终于明白了。”
龙湖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她。“你不高兴?”
“奴家代公子高兴。”
“你不高兴。”他确认了。“紫光,为什么?”
“以财势压人,不光彩。”
“我是要救你离开这鬼地方啊!”
“这‘鬼地方’不正是龙公子的最爱吗?”
龙湖一皱眉,旋即豁然大笑。“好!紫光果然与众不同!我不再勉强你,我相信你坚持留在此处,必然有你的用意。”
紫光睫毛半垂地遮掩眼中的震惊神色,唇边含着个隐约的笑。多么敏锐的少年郎,不愧为“青龙社”的下任当家,这样快便视穿她怀有目的。妓院生活使人早熟,年纪小小便洞悉人世的虚伪、生活的沧桑,她早已不再作白日梦了,也不为自身的幸福打算,她活着只有一个目的:报仇!二十七条屈死冤魂的血海深仇!
“大隐隐于朝,小隐隐于市”,还有什么身分比得上“妓女”更能隐瞒自己的出身来历?声名荣辱原是空,他人的唾骂又何惧来哉!
“我的用意很简单,不想教你难做人。”紫光什么也不承认,嘴上抹蜜的反哄他:“以你的身分痴恋一名妓女,只怕属下们心里嘀咕,不如逢场作戏一番,博个风流雅士的美名。”
龙湖亦非头一遭来妓院,知道该装傻的时候就要装傻,这才玩得下去,玩得开心。“哈哈!姑娘的错爱,我若不领情反倒见俗了;这样吧,我向老鸨讨个假,带姑娘去游瘦西湖如何?”
紫光终究仍是孩子心性,很兴奋的点头。
龙湖也高兴,他是最讨厌有人扫他的兴,“万事如意”几乎已变成一种习惯,当下便去找老鸨商量,意气风发的携美出游,丝毫不知老爹伙同左佑农在背后算计他。
唉!唉!唉!“苦难”离他不远了。
※※※
扬州早在隋、唐时代即富庶甲天下,风景秀丽,满城是春光,金粉之盛甚至超过秦准,有诗云:“天下三分明月夜,二分无奈在扬州”。
扬州名胜首推瘦西湖,湖长十余里,由空中鸟瞰,像一条长长的水带,与杭州西湖相比,更见其清耀秀雅,故名瘦西湖。(注:“瘦西湖”之名始于何朝何人之口,不太清楚耶,因一时查不到更古老的湖名,仍旧唤它“瘦西湖”吧!)
秦药儿这贪玩的俏宝贝,禁不起左佑农三言两语的蛊惑,随他来到扬州,把老爹一个人丢在青龙社总坛,但奇怪秦守虚为什么不阻止?
短短数日,左佑农已看准了这小女娃的弱点。她学文不努力,练武不专心,秦守虚一身的好本领,她半成也没学到,坏习惯倒是一样也没漏了遗传!没本事却又要强好胜,怎么办呢?找一个靠山啊,瞧谁敢欺负她!
秦守虚是一个靠山,他与华佗、扁鹊比肩的医术,使人不敢随便得罪他,以免将来病急没处医。左佑农只要让秦药儿深刻体会到龙湖背后有整个“青龙社”撑腰,他会是另一个更强而有力的靠山,这小鬼不乖乖上勾才怪!
一路而来,他知会下属将六岁小姑娘奉为上宝,当她公主一样的捧着,秦药儿享尽前所未有的风光滋味,心花朵朵开。
小孩子很好骗的,她几乎已迫不及待想见龙湖一面。
“左大叔,你们的少主长什么模样?俊不俊?”
“这跟拜师有什么关系?”
“关系可大了。要是他长得丑不可言,每天和他见面,我的眼睛多受罪啊!”秦氏家训第一条:宁可得罪别人,不要委屈自己。
他苦笑。“小姐放心好了,少主一点也不丑。”
“若是有潘安之貌,或许我可以破例一次。”说得好象她才是要收徒的人。
伫立红桥之上,左佑农注意来往的小船,他已得到消息,龙湖就在瘦西湖上。横跨湖面的红色木桥,是一处眺望风景的好地点,游人如织,带美人出来游湖的龙少爷一定会经过红桥好炫耀一番。
秦药儿不耐烦等待,跑来跑去没一刻空闲。瞧见大闺女身后跟着一名小伙子,她故意去摸人家大闺女的屁股,果然大闺女一转身便甩了小伙子一巴掌,然后她噗嗤大笑跑开了;人多扒手也来凑热闹,她小小的身影不引人注意,偷看扒技过过瘾,却在人家刚得手时,大叫:“扒手!扒手!”看她那么可爱的模样,她指谁是扒手,谁就被追打,害她险些笑破肚皮;种种恶作剧不胜枚举,不到半个时辰,至少有十七、八个人摸着鼻子回家去。
“我总算明白,为何秦大夫那么放心的待在总坛不跟来。”左佑农看在眼里,苦在心里。“难得有个大傻瓜自愿作代罪羔羊,他当然乐得轻松,享受难得的‘假期’!她是个小恶女、小魔星,少主啊少主,但愿以后你不要记恨我才好。”
“左大叙,我回来了!”虽然是小恶女,却实在可爱得很,小脸蛋红扑扑的,让人忍不住想捏上一把,只是,她的背后为何有两个大男人在追?这当然不是秦姑娘美得冒泡,六岁就有男人追着跑,而是……
秦药儿一溜烟躲到他背后,推他出头。
“上得山多终遇虎,给人追杀啦?!”
“嘿,左大叔,我是看你等得太无聊了,找两个人给你杀杀火。”她整人的理由向来是正大光明的。探出一颗精灵顽皮的小脑袋,朝那两个气喘吁吁的男人叫阵:“喂,你们这两只慢吞吞的猪公,不是要找我家大人讨回公道吗?就是他啦,我的左大叔,听着,可别吓得腿软啦!他拳打山中猛虎,脚踢湖海蛟龙,正是惊天动地泣鬼神、威震八方猛英雄、大人见了叫爹娘、小孩听了不敢哭的‘南北通吃催命活阎罗’左……呃,左大叔,你到底叫什么名字?”
这不啻自泄谜底。
“放你妈的屁!”那两人怒喝一声,提拳杀来,左佑农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了。
“好耶,好耶!左大叔加油,加油!嗨哟,嗨哟,加油!加油!”不知何时,那小鬼已跳到桥墩上,比手划脚的指挥战局。“好啊,左大叔再给他一拳……不对,不对,你应该踢他腰后穴,让他跌个狗吃屎……哈哈哈,真的有一堆狗屎耶,这么巧!左大叔,你太棒了,我决定把‘南北通吃催命活阎罗’这外号奉送给你。”
你自个儿留着用吧!
左佑农原本三两下就可打跑这两个小混混,就怕太快解决了,那小鬼没戏唱又去恶作剧引人追杀,索性耍着他们玩,教她看个过瘾。
秦药儿看了一会儿,老是一方挨打,多没趣儿!单脚一旋转,面向湖水,忽见一小艇顺水划来,船首伫立着一位衣着华贵的俊俏少年郎,她看得双眼一亮,兴奋的扭头叫道:“左大叔,别打了!我瞧见你们少主了。”
左佑农一脚踢走两个王八蛋,心里正奇怪:你又没儿过少主,怎么认得出来?走到她后面,左右也没瞧见熟眼的人,突然听见她喃喃道:
“没想到他长得这么好看,俊美无俦,真是养眼耶!”秦药儿大乐,伸手向那少年招摇:“未来的师兄,我来啦!”
俊美无俦?她究竟在说谁?左佑农心想一定是哪里出错了,蓦地眼睛一花,那小人儿忽然不见了,他根本来不及阻止,她已如翩翩彩蝶飞身跃下——
“小姐!”他暗叫糟了,眼睁睁看着她落在一艘陌生人的船上。这小鬼、小恶女、小魔星又给他出状况了,端的是闯祸精下凡!
就不知船上那倒霉鬼是谁?左佑农不带同情心的猜测着。
※※※
梅真终于体会到什么叫“祸从天降”。
为了暂时避开家里那一群不时在他身边吱吱喳喳、关怀过度的大小女人,他需要出来透一透气,没想到坐船游湖也有女人从天上掉下来,怕她落水,他本能的伸手去接,却被强大的冲力撞倒在地,那个小身子就趴伏在他身上。
“难道我这辈子就注定要栽在女人手上吗?”梅真不由得仰天长叹。他的大伯娶了五房妻妾,连生六个女儿,他的父亲也有三房妻妾,连生五个女儿,最后才终于生下他。他上头有十一个姊姊,和一群姨娘、伯母,梅家将来的香火传承全看他了,他才十二岁,大伙儿已忙着替他挑选妻房,两家甚至已说好让他娶两房妻,一房生下的孩子继承大伯家的香烟,另一房则继承他本家的。他生来就是做种马的命!没人征求他的同意,大伯母已接来她娘家的侄女,名唤朱蓉镜的,等着日后和他拜堂;他娘也不甘示弱,马上从娘家接来她最疼爱的外甥女白月裳,教小俩口努力培养感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