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贪财名医遇上寸财奴病人,能不热闹吗?麦仙翁开口要一百五十两银子,家父气得从床上弹起来,破口大骂,麦仙翁也拧起性子把诊金往上哄抬,二百两、二百五十两、三百两 一直哄抬到六百六十两银子,家父终于认栽了。待家父病好,也替麦仙翁取好了外号『圣手毒心』,直到今日,仍不时听他切齿怒骂。」
宋夫人先是有点吃惊,而后却觉得相当有趣的笑了。
「令尊倒是个性情中人。」
「是啊,任性到极点,无情的贪财不重情。」
「做女儿的这般批评父亲可真绝。」宋夫人故作惊骇状的对她说。
「假使你有意勾起我的愧疚心,万不可能。」她勇敢地说:「当著家父的面,我也是这般说话,他反而哈哈大笑,很以自己的吝啬无情为傲呢!」
宋夫人端详著她,脸上缓缓地展露出了笑容。她是在笑她自己。「我年轻时,如果也有你的勇气不知多好!」
「勇气是与生俱来的,谁没有呢?」元宝忍俊不住的笑出声来。
宋夫人的两道柳眉微蹙,勉强挤出一个微笑。「人若到了三餐不继的地步,会连反抗不公平待遇的勇气都失去了。」她说完合上眼睑,表明了再往下说,自我养神去了。
元宝惊异地瞥了她一眼,心想这不可能是她的「经验之谈」吧!元宝告诉自己别想太多了,这里不过是她暂时的居留而已。
不过,她仍是很欣赏宋夫人的睡态。一个美女在醒著的时候,可以使人被她的美丽所震慑,这一点都不困难,几乎已成为美女们的生存本能;可是,在睡著的时候,下意识的全身放松,往往就美不起来,甚至丑态百出。能够晋身至「睡美人」之列,那才是身为美女的最高境界,若非天赋异禀,便须经过长年累月的训练。做美女,是一项很辛苦的工作呢!
不过,总不能欣赏别人的睡姿而过一夜吧?她自己也极需休息。
她问那俏丫头,「你们就预定这样赶一夜的路?不需要找地方休息吗?」
俏丫头道:「不!我们每晚都有投宿旅栈,而且赶在太阳落山前投店。今晚这样赶路是有原因的,因为麦仙翁就隐居在前头那片树林子里头。」
言谈间,马车突然停了下来,受到震荡,宋夫人也睁开眼睛疑问著。
「娘,」宋定风的脸出现在窗口。「前头马车进不去,需下来步行。」
「也好,我正想活动一下筋骨。」
宋夫人由丫头扶著下车,元宝自不好死赖著,也跟著下车凑一份热闹。
宋定风谨慎道:「金姑娘可以留在车上休息,我留一名家丁保
,,」
「不用了。」元宝很容易就流露出本性。「我都下了车你才开口,慢半拍。我也好久不见麦仙翁,扯一扯他的白胡子,就陪你们一起去吧!」
宋定风不习惯被人反驳,年轻气盛的摆出臭脸。
宋夫人笑道:「不要紧的,风儿,金姑娘和麦仙翁的旧识。」显然她只要运用一点天生的魅力,什么事都会迎刃而解,包括儿子都会俯首贴耳。
宋定风不再坚持,神色也转为和悦。
一行人步行进入树林,两名家丁提灯在前头引路。
不多久,他们便已望见隐于林中的那栋房舍,看样子十分残旧却仍然坚固的青砖瓦房,孤零零的只此一户人家,胆量不够大的人还真是不敢住。
元宝打个哆嗦,秋风一阵寒。
「麦仙翁果真住在这里?」
「本庄的消息来源不会出错。」宋定风自傲道。
「这四下无人的荒野之地,麦仙翁一个人怎么生活?据我所知,他无妻无儿,孤单得很。」她怀疑地皱了皱眉。
「他又不是没钱,不怕没人伺候茶水。」
「你现在说话的口气很像我爹,以为金钱可以解决一切困扰。」
宋定风大概为自己一开始的「有眼无珠」感到气恼,语气不免尖锐些,「我不是守财奴,很知道金钱的好处,也懂得善用财富。」
「好也!你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。」
「鬼才和你不谋而合!」宋定风在心里咒骂,可惜不能宣之于口,免得娇弱高贵的母亲听了花容失色。
来到那幢砖瓦屋的门前,一名家丁握紧醋钵也似的大拳头,正要往那扇黑漆门扉擂下去,那门却正好「咿呀」一声启开,一个乾瘦似竹竿、面色苍黄如风乾橘子皮的小老头,端著一盆洗脚水往门口一倒,有一半洒在那家丁脚上,引得他一阵臭骂。
小老头是一丝歉意也无,冷然道:「干什么的?仗势欺人啊!」他抬眼往家丁身后的那些主儿们脸上溜一溜,有一刹那的迷惘,随即摇摇头,转身进屋。
「老丈,请留步。」宋定风唤住他,正色道:「我们是来求医的,敢问麦神医在吗?」他虽未见过麦仙翁,刚才已听到元宝说他有白胡子,而眼前这小老头长相猥琐,毛发稀落,哪里像个不可一世的名医。
小老头回首瞪了他一眼,没好气道:「进来。」说完,转身一面往屋里走一面叨念:「大概是快断气了,要不,半夜找大夫,存心折腾人!」也不知他在说给宋定风等人听,还是说给屋主麦仙翁知道。
宋定风忍气不予理会,扶著母亲进屋。
元宝走在最后,嘀咕道:「乖乖!麦仙翁从哪儿找来这样的仆人,真是『主大奴也大』!若非病家皆是来『求』医,换了别样营生,老早砸锅了。」
她「碎碎念」的走到门口,正要一脚跨进门槛,忽然,有人拍她一下肩膀,她本能的回头 一时没想到她的后面应该没人才对 甫一触及对方那冰冽的目光,「啊」的一声梗在喉头,来不及叫唤,便已软软栽倒,人事不知了。
郭冰岩收回点在她软麻穴上的手指,顺手将她软成一团的身子抱起来,然后,他喔上树顶,把元宝四平八稳的搁架在一处既安全又隐密的枝桠上。
郭冰岩正是跟踪她而来的。元宝的出走,多少在他的意料之中,他心想,让她吃点苦头,了解世途险恶也好。没料到她会遇上宋家的人。
太原宋家,最有名的莫过于「铁剑山庄」宋仕元一脉,宋定风应该就是宋仕元的三子。未仕元前两年因病而亡,由长子宋逸风继承庄主之位,一时没有大作为,「铁剑山庄」的声望有点下滑的趋势,听说正急召过继给亲戚的次子回门助长声威。
郭冰岩既然决心退出「修罗门」,到江北展开新生活,自然也是有打算的。上次去追回不不华的那段日子,已足够他把北地的武林局势做一次全盘了解,虽不打算重入江湖,也须让心里有个底,以防一二。
人生际遇的起伏难料,福祸无常,总是小心为上。
此时,只见他高大的背影融入黑暗里,透过窗口将屋子里的情形瞧了一个大概,把医者与病家之间的对白更听了个明明白白,于是,他对那位宋夫人起了兴趣。
麦仙翁和宋夫人之间,有一段对话是这样的
「夫人的脉息与常人无异,应该没病才对,这晕眩之症恐怕是心魔所起。夫人是不是有什么伤心之事,或者,隐忧在心头?」
「先夫离我而去已有两年,不过,我这病是先夫在世时已发作多年,先夫为我求遍名医,始终无效。如今先夫抛下我先走,这晕眩症就发作得更频繁了 」
「也就是说不是心魔所起?这毛病来得古怪,老夫可要束手无策了。」
「求仙翁尽力!」
「夫人,若说你有病,只怕是郁闷之症,这倒是可以从你的眉宇间看出来。所谓『心病还要心药医』,找不出原因,如何下药?」
「我 我哪来的心病?」宋夫人的声音变得有些僵硬。「先夫待我情深义重,我身为庄主夫人,自有享不尽的荣华。虽然天不假年,让先夫早走一步,但还有儿子陪伴我、孝顺我,给我活下去的勇气。我怎么会有心病呢?」
「儿子不是你亲生的吧?面貌完全不相像。」
「你 」
宋定风插嘴道:「大夫言辞太过,不是仁者风范。我兄弟三人固然不是母亲十月怀胎所生,却是母亲一手照料长大,对我等慈爱有加,恩重如山;我们早已将她视若亲娘,恭敬、孝顺,不敢有半分懈怠。」
「老夫失言了,恕罪!」
「 」
黑暗中的郭冰岩像城墙一般挺立著,他傲然无表情,然而,他的内心在滴血。
原本他只有三分怀疑,但,那个遥远却又熟悉的声音,那张与他酷似的面容,还有屋里的那段对话,像是一针又一针的插进他心人,使他全身发冷而骇然。
暗夜里,他的心中乱成一团。他应当不顾一切的冲出去问个明白,但是然后呢?想到不可预知的反应,他便感到麻木。
回忆过往,他的童年是孤独而苦涩的,他居然想不起一件有关父亲的快乐回忆。而关于母亲的呢?记忆中的她是近在眼前却又彷佛远在天边,伸手可及却又从不交心。也是啊!一个孤寂忧郁的妇人,如何为孩子谋得幸福快乐?他在两个不快乐的灵魂阴影下长大,他只有他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