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是仲节。当时我也有几分怀疑,可是我吓坏了,又没脸再见仲节,只好相信孩子是宝玉的。”
“后来怎么又不是了?”
“那是仲节拿到博士学位的那一年,他回国省亲,见到已经会跑会跳的柔娃特别投缘,……有一天,我上楼找柔娃,私下瞧见他将柔娃抱在怀里,不住的说:‘叫爸爸,叫爸爸,柔娃乖,叫,叫爸爸。’柔娃那年要上小学了,已经很会说话,反问:‘您是伯伯,怎么会变成爸爸?’仲节说:‘你希望变成伯伯的女儿,叫我爸爸吗?’柔娃说:‘一个人可以有两个爸爸吗?我已经有爸爸了啊?’仲节问:‘爸爸对你好不好?疼不疼你?’柔娃咯咯笑得好开心,说:‘幼儿园的同学说我爸爸不像爸爸,可是我还是最喜欢爸爸。’仲节就不再说了。”
“于是你怀疑了?”
“我去问宝玉,宝玉很生气,立刻上楼找仲节,我想阻止,柔娃突然闹起来,等柔娃方便完我再上楼时,在楼梯口听见宝玉又像哭又像笑的叫着:‘……没有生育能力,你胡说!你胡说!柔娃是我的,绝不给你。’说完他就冲下来,瞧见我的?那,那表情就像撞见鬼一样,整张脸都白了。”
方问菊的脸也白了,脸色坏得可怕。
“后来我也没有再追究,柔娃终究姓韩,认了生父对她又有什么意义,她早将宝玉当成她小世界中的王,而我,早已对仲节死心了。以后仲节每隔好几年才回国一次,连结婚也不回来,只来信说娶了位英国淑女篇妻,如今已有一儿一女。”
“宝玉说……他二哥将回国庆祝父母结婚四十五周年纪念,就这个月。”方问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告诉她,好象不说话就会尖叫起来,韩仲饰有儿有女,这更证明了什么?“是吗?”左丽凰已经不在乎了。“这些年来我一直等待宝玉向我赔一句‘对不起’,可是他一次也没说,一次也没有,一样把柔娃当成是他的。也许上天也感动他有一点良知吧,柔娃愈长大愈像韩家人,谁也看不出有异。”
“你呢,你是否原谅了宝玉?”方问菊急着找话说。
“我是心死,不在乎了,除了牵挂柔娃,这生不想再与韩家有丝毫瓜葛。在不脱胎换骨,我是受不了了。”
“喔,是的。”方问菊喃喃道。
左丽凰话说完了,也不想再留下来,不管是往日的那段情怀或宝玉日后的罗曼史,她是一概不管了,只想快速脱身,回去她的城堡。
方问菊自觉掉进黑暗的深海里,恐惧和痛苦撕扯着她的心,四肢百骸逐渐麻痹,她想爬上光明的岸边,却不住往下掉,任谁也阻止不了,她嚎陶痛哭,直至昏厥。
※※※
柔娃走进家门,度假的兴奋仍残留着,开心的分发礼物,她早想当一次圣诞老人了。整整五天五夜爸爸只陪她一个,只陪她一个喔,不接电话也不曾拜访朋友,两人开车沿着海岸公路一路玩过去,海风吹走了她的不满和担忧,不管爸爸做错什么事,她统统原谅他了。
韩宝玉承接女儿投过来的笑容,也架笑回报。他晒黑了一点,更显得成熟出众。此次东游,也给了他省思的机会,觉得有必要重新考虑跟方问菊之间是情是欲,要断或续?少年不风流,到这把年纪再风流大可不必。
是晚全家围坐吃团圆饭,柔娃才略显疲态,不再畅述旅游见闻。少杰总算可以挣脱堂姊的影响力,努力吸引大家的视线投到他身上,开口说:“三叔,幸好您回来了,我真怕台风登陆时,您还留在花莲,听说台风要从那边登台。”
“怎么今年台风一个接一个没个休止?”他父亲接口。
于是大家的话题一转,谈到今年天灾人祸不断,实在流年不利,少杰的声音很快的又一次被淹没了。
柔娃突然说:“我有办法消灾解难。”
旭口笑她:“吹牛!除非你自愿嫁给玉皇大帝做老婆。”
大伙儿笑。
柔娃不理他,跑去拿买回来的礼物,神秘的说:“爷爷奶奶都是有福气的人,只要我们好好庆祝两者的蓝宝石婚纪念日,一家人开开心心,再出我们影响周遭的亲友,我们的亲友再影响他们的亲友,推广所及,大家都和和气气,气势一盛,老天爷都会怕我们呢,自然便风调雨顺啦!”
“对!对!”韩笑天首表赞同。韩伯礼也说:“好象真有点玄,以前社会风气没这么坏,天灾人祸也就没今年多,难不成真有关连?”
“天灾是未知数,人祸则肯定有关连。”韩宝玉附和。
柔娃打开绒盒,一对金戒指男女一式,大小有分,花样新颖不古板,但任何人都看得出是一对的。
“我查过书,结婚四十五周年叫蓝宝石婚,我没有钱买蓝宝石,选了这一对金戒指希望爷爷奶奶永结同心,好比这对金戒一样相依相伴直到永远。”柔娃笑说:“虽然时间还差半个月,可是我要抢第一啊!”
一家人有的笑有的起哄,两老眼中却隐隐有泪光,在旭日开香槟“啾”声中,拿起绒盒中的金戒为另一半戴上,接受早来的祝福。
少杰简直气炸了,他早计言好在庆祝会当日最早起床,在两者开房门走出来的那一刻,第一眼瞧见的便是他手捧礼物的孝顺模样,藉此赢取祖父母的欢心。他想过,这个家最有权力的还是祖父祖母,只要老人家待他像柔娃那般亲腻,不仅爸妈会重视他,哥哥不敢取笑他,连三叔都会夸他“好能干”吧!这是他翻身的最好机会,却被人硬生生夺去,而这个人正是他天生的克星柔娃堂姊,使得少杰的心中恨火鸡熄。
──她什么都要跟我抢,从小就是,连我的父母都爱她甚过于爱我,现在她连我向祖父母讨好的机会都不给,一并儿抢了过去。
──为什么她要跟我同时出生呢?为什么大家都说她人见人爱,乐于跟她相处?其实她要怎样都没关系,可是她不该总是压住我的光芒。
少杰开始反击。“柔娃,你这次又花了三叔多少钱?你真好,三叔赚的钱你爱怎么花就可以怎么乱花。”
柔娃白脸涨红。“我才没有乱花爸爸的钱,买礼物的钱是我自己赚的。”韩宝玉笑说:“是啊,柔娃到我公司打工赚的钱,买了金戒指刚好,她说自己赚的钱真的礼物才有纪念价值。”韩刘云恍然。“原来你坚持打工是为了给爷爷奶奶买礼物?”“是啊!”柔娃第一次赚钱心中自也得意。
“你真的好乖。”奶奶拉了她手不住轻拍着。
韩笑天感动得直点头。“女儿贴心,还是生女儿好。”
韩伯礼说:“我也很想要个女儿,可是淑媚却不想再生。”
“我生了两个还不够传宗接代啊?”巫淑媚喜欢工作的成就感大于当母亲的成就感。“那我跟别人生,你就不能怪我了。”
“你敢!”
旭日忙打岔。“当少杰是女的不就好了,他比女生还文静。”端详弟弟一张猴脸。“不过太丑了,嫁不嫁得出去还有问题。”
这是很普通的家庭笑话,笑完了之后谁也不当真,自然也不知少杰内心将这笔怅又记在柔娃头上。
韩宝玉沐浴完,心想不去瞧瞧方问菊也说不过去,而且还真有点想她哩。她并不温顺,也缺乏他中意的美丽和气质,可是跟她在一起彷佛是件很自然的事,不需要费恁大精神便足以互相沟通,就是这点令他难舍。
于是换了外出服走出来,也没瞧见少杰想说话的表情,精神爽快朝下走。柔娃听见声音赶了出来,从楼梯口探身下望父亲是否将出门。少杰瞧见她这样危险的姿势,不知怎地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报复快感,好似他一直等待的候是这一刻,若错过了,今生再得不到他渴望的东西,或许是爱,或许是其它某样东西,他一时想不及那许多,就把手伸了出去……
“啊──”
在惨叫声中,韩宝玉从玄关奔回来,眼睁睁目睹柔娃自高处滚了下来,一动也不动了,一霎时,浑身如坠冰窖中,激烈地抖颤起来。
※※※
方问菊被岳翠室送进省立医院,第二夜,柔娃也被送来急救,所幸楼梯铺有地毡,因而筋骨未伤,但周身瘀肿疼痛在所难免,只是坠地时头部有所撞击而昏过去,疑似脑震荡,需住院观察两天。爷爷奶奶忙喊谢天谢地!韩伯礼安慰的拍拍兄弟。“没事的,没事的!”
韩宝玉□哑的声音自喉咙中边出:“眼看着她摔下来,我的心脏也跟着停止跳动,要是她死了我怎么办?”
“我知道,我知道!”韩伯礼喃喃道。
他怎么不知道呢?从头至尾他都明白,宝玉从前是什么样的,现在像是变了个人,这改变并非一朝一夕,而是整整十七年漫长的岁月一再蜕变的结果。看着宝玉脸上的笑容一年比一年少,他也难受,但他又有什么办法?换作别人,或者喝酒买醉,或者早妻、午妻、晚妻的金屋藏娇,以宝玉容颜之俊,体格之美,再加上有两个钱,博取美人心并不难,难就难在他跟“贾宝玉”同名,念书时在和尚班不时被同学拿他的外表和宝玉这个名字取笑,乱将“风流、顽劣”之名安在他身上,几次为此和人大打出手,但积怨难消,声言此生最恨“贾宝玉”,也就不屑与他一般行径。所以宝玉虽有宝玉之名,一生警惕立身要严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