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这点你大可不用担心,”华延寿漠然道:“带走她的人尽得我真传,昭漓跟着他不会有问题的。”
她长声一叹,“如果昭漓不会有问题,那么,回过头我又得替朱见深担心了,”朱见深即当今皇上,她忧心忡忡道:“你当真深信当年卦象?”
“那道卦象是我师父亲自占出,之后我亦曾请我二师兄盘过,”他叹口气,“他两人命格相冲,昭漓十七岁生辰必是朱见深死期!”
两人陷入沉默,各有思量。
“如果我没记错,距昭漓生辰只剩几个月,希望在这之前咱们能找着她,并想出解决的办法。”湛碧落用着安抚的声音道。
华延寿不出声,什么叫解决的办法,杀了她吗?
在他给了她冰冻二十年的刑期之后。
朱见深的命值钱,那么,朱昭漓就注定该被牺牲?
徒儿辛步愁临去前的声音再度在他耳响起……
“我们剥夺了她应有的生存权利,摒去她应有感受世间美好一切的可能性!”
“对她而言,我们的身份并非医者,而只是个执行惩戒的刽子手!”
惩戒?刽子手?
他心底满是冷冷的痛,天知道他惩戒的是她还是他自己!
她整日躺在他面前,没有温度,没有知觉,没有痛苦,不会成长,不会衰老,永远和他初初见着她时一样的美丽,他却只能在旁觑着她,完全无能为力!
对她的刑期无能为力,对自己不能停止的老去也同样无能为力!
“当年你虽没说……”湛碧落觑着眼前神惰复杂的男人,“可你是喜欢昭漓的吧?”
华延寿不出声,眼神透过眼前的人望向窗外黑漠的夜。
“所以当年碧沁无论对你多用心,你都始终不曾动心,你虽遵圣旨娶了她,却从不曾将心思放在她身上片刻,所以,才会有了今日的结果……”她睇着眼前面无表情的男人,“这么多年了,难道你当真一点儿也不惦记她?不想知道她人在何方?”
“离开我,想必,”他冷冷自嘲,“她应该活得更好。”
“那倒是,”湛碧落点头承认,“现在的她凡事已然看开,不再似年轻时的毛躁执著,那种爱个人就非得弄得天下皆知,矢志强求,完全不计后果的拗性了,”她忍不住笑,“回想起,她这脾气倒与现在的星婼有几分相似。”
她想了想,凝睇着华延寿,“当年威国大将军么女湛碧沁,这些年来都在碧云庵里修行,法号怯情。”她摇摇头,“至于真是心底胆怯了情?还是忍心却除了情?这答案也只她自个儿有数了。”
怯情?!
华延寿没作声,努力消化着来自于湛碧落的讯息,眼前不由得浮现那在阳春三月天,发上缀着珠蝶儿,双手叉在腰际,神气十足老嚷嚷着她是威国大将军么女的女孩儿!
那曾是个多么爱笑闹爱玩耍的女孩儿,却在苦恋他、苦恨他之后作了遁入空门的决定?
那个总爱缠捉着他的手娇腻喊着我最最最亲爱的相公,全然不在意身旁他那两个师兄、三个师娘拉长耳朵笑弯了腰的那个女孩儿,最终──
竟选择了“怯情”?
※ ※ ※
黄昏的天色,一声声叫唤在她窗外响起,她当狗吠,连眼皮都没抬。
可那叫声却毫无倦意,也不在意她究竟是不是听到了。
“依姣妹妹!姣妹妹!”
“亲亲小姣姣!亲亲华妹妹!”
“小水饺、小汤饺、素花饺、小蒸饺、叉烧饺……”这前阵子还瘸了腿的男人还真有本事,将茶楼里所有“饺”字辈的点心全点到了名。
她冷哼,他如果饿了,该上的是酒楼茶肆而不是她这里。
“庸医娃娃!”
砰地一声,门被用力拽开了,晨风中,依姣站在朱佑壬面前,冷着眸。
“你在叫谁?”
朱佑壬笑嘻嘻道:“怎么,和自己的小宠物说说话不成吗?”
“小宠物?”
依姣将视线移上他捧着的双掌,这才发现了个小黄点,“这是什么?”她踱向他,难得对他稍稍解除了戒心。
“一只生病的黄色小鹦哥。”
他眼眸虽是觑着手中奄奄一息的小鸟,眼角余光却全着落于身旁女孩儿的一颦一笑,这阵子事忙,他已几天没见她了,看得出,没他来烦她活得很不错,可偏偏,他在忙碌中却老没来由忆起这个爱听“月光光”的落寞小女娃。
这种感觉很奇怪,没原由地,就像有根针扎在你心口,拔又拔不脱,却会三不五时地隐隐作痛提醒你它的存在。
她虽和星婼生得相似,性子却全然没半点相同,星婼爱缠他,可偏偏,他只惦记着这总是漠然隔得遥远的姑娘。
“它好像快断气了。”
依姣自朱佑壬掌心接过鹦哥,审视之后,她抬头睇着他,“如果你真要它活下去,那就该带给我爹,拿给我,是想它必死无疑吗?”
“必死无疑?”他怪笑,“这么惨?可它是只公鸟,喜欢给女大夫看!”
“你懂鸟语?”她哼了声,“问过它本人?”
“是呀,“他笑嘻嘻,“我说如果你想给男大夫看便叫一声,不出声便是要女大夫,等了半天,它连哼都不曾哼呢!”
“病成这样还能哼气,那它可真是神鸟了。”依姣摇摇头将鹦哥放回他掌中,“你带它走吧,别说我现在手边没有药石针具可使,就算有,我也没把握帮它。”
“没针具?”他将鹦哥揣在左掌,右手拉起她,“走!”
“上哪?”她挣了挣,冷着脸,“我不想去,也没兴趣。”
“有个地方许能救它!”她被他拖起不由分说地跑着,一路上,不少仆役丫环都睁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眼睛,他们这少年王爷,自幼聪颖却老成稳持,处事虽属率性,却罕有未经思虑的莽撞举止。
更别提,在他们这些下人面前有失身份地跑跳着了。
跑过几处堂屋院落,过了一畦荷塘湖泊,再穿过几道回廊,就在依姣已然分不清东南西北之际,朱佑壬却突然伫了足。
眼前只是个毫不起眼的小小角落,有个小小的院落。
那院落乍看之下像极了乡下民宅,有着竹篱笆环伺的那种,院落中心矗着一幢茅庐小屋,屋外院种了如茵花草,未近屋已闻到满溢着花香。
他开了竹篱门拉她进了院落。
“这是哪?”
她问了,他没回答,只一迳神秘地笑着拉她进了小屋。
屋子一开浓浓药香扑鼻而来,屋里素素净净,除了一张卧铺,一只躺椅,两张桌几和几个简单的摆设外,两个落地大型五斗药柜并立着,两个柜加起来怕不只百来个小抽屉,屉上用宜纸写明了里头所放的药材,从常见的甘草,明矾到珍贵罕见的何首乌、天山雪莲均可见其踪影。
屋里另一进是个小小的针具刀砭贮存室,不只钢针、铁针、银针,金针,且另有各种用途的针具,型如(灵枢)中所载之馋针、员针、鍉针,锋针、铍针、员利针、毫针、长针、大针等九针形状互异,功能各具之针砭均有。
除了针,所有与医术有涉之相关设备一应俱全,别说外头医铺,怕是连皇宫太医的草药铺都还没备得如此齐全。
“你想转行?”向来寒漠的依姣终究忍不住要被眼前一箱箱药材设备吸引,她一格格拉开抽屉,在见着满溢的药材时,清冷的瞳不自觉地添上了些许暖意。
“傻水饺妹,”朱佑壬笑嘻嘻地不在乎道:“这屋子是给你的。”
给我的?
依姣突然真傻了,在鬼墓山,灵枢屋和爹的草药铺都是她的禁地,她的银针是捡爹不要的,药材也只能由书中所绘图形或春萝婆婆膳房里的材料窥知一、二,而现在,这样一个完善的宝窟却是要给她的?
她突生敬畏。
“连屋子里的东西?”她不敢置信地睇着他。
“连屋子里的东西!”他点点头给了肯定,有些心疼她的无措。这丫头,不过是些医疗器具了,枉她生为神医之女,难不成真连这些物事都不曾拥有?
“我不要!”依姣砰地一声甩上抽屉,冷冷踱回门口,“你这么好心肯定有问题。”
她睇着他,用那双冰冷却奇异地生起独特妩媚的丹凤眼表达她的轻蔑,“这回你打的又是咱们死财门哪项宝物的主意?”
“没错,我是打着你们死财门宝物的主意。”他笑着上下打量她,别有深意,“可那也要看你们是不是真的笨到次次都让我如意,还有,难道死人对头的女儿胆子这么小,连接受挑战的勇气都没有?”
“不是没有接受挑战的勇气,”她微微上噘的菱唇,个性十足衔着不屑,“只是没必要浪费时间同条锦蛇周旋。”语未毕,她已启步向外。
“谢谢姣妹妹谬赞,”他也不阻她,只是语带惋惜,“小黄小黄,既然上天注定你当亡命于此,那也怨不得我了。”
依姣没作声,半天咬咬唇再度回到屋里,自朱佑壬手中接过那妄垂死的鹦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