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偏偏,同样是没娘,依姣又不同于蔷丝,蔷丝是刚出世娘就死了,她压根没感受过失去娘亲的滋味,再加上她有个疼她至极的老爹。
依姣有娘,可却选择和她生活在不同的天空下,她是被娘亲遗弃的,虽有爹,却又冷冷然完全没个爹样。
若真论起没爹没娘的倒也不只依姣,琉阳、星野甚至步愁也都是孤儿,可她却没有他们的沉稳与内敛自信。
依姣在人前总一副漠然冷清,可事实上,却是个内心极其脆弱的女孩。
她的冷清是个伪装,只是不想让人有机会靠近她罢了!
“傻丫头,”春萝婆婆抚着她的发丝,“天下男人又不只一个辛步愁,你才十三,外头天地还大得很呢!”
“天下男人再多与我何干?外头天地再大与我何关?”依姣发牛劲时是全然不讲理的,“我只要我师兄!”
春萝婆婆笑呵呵不搭腔。
“婆婆!您笑我?”
依姣在她膝上抬起螓首,双目尽是撒娇。
“不是笑你,”她继续抚摸她柔软青丝,“婆婆只是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曾说过同样的话,不过,你倒是后生可畏,婆婆这句话时已经七十岁了。”
好奇心盖过伤心,她偏头:“您说的那个人是咱们太师父吗?”
“不是他还会是谁?”春萝婆婆红过腮,像颗红艳艳的熟果。
“所以,您终究是成功了,”依姣敛下眼神,幽幽叹气,“婆婆那么本事,自然是会成功的。”
“什么话?”春萝婆婆弹弹丫头额头。“好像你很没本事似地。”
“我本来就没有,”她闷着嗓。“我连小动物都医不好,在别人眼里,华依姣只是个上不了华佗子孙神医里的庸医娃娃,也难怪师兄会不想要我。
“这种奚落可以出自别人口,”春萝婆婆正色道:“出于你自己嘴里,依姣,一个人如果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了,别人又如何信你?”
“可婆婆,”依姣咬着唇。“我试过,好多次,可我对学医真的毫无慧根。”
“无慧根是没人好好教罢了。”春萝婆婆哼了声。
“不!婆婆别冤枉我爹,”依姣为父亲辩护。“爹真的试图教过我,只是,”她自嘲着,“谁教我是块不起眼的烂泥?”
“这话是你爹说的?”春萝婆婆冷着瞳。
她摇摇头,“爹没这么说。”
“算了吧!延寿那小子婆婆还不了解?”她哼了声,“他就算不用说出口,那眼神,还表达得不够分明吗?”
“真的不能怪爹的!”依姣固执得像条小牛,“婆婆别再说爹的不是!否则我不理人了!”
“唉!算了,你这丫头!”春萝婆婆摇摇头,转而问。“你这会儿还整日盘桓在用针灸铜比学什么经脉、络脉,正经、奇经、别络、孙络,五脏六腑、四肢百骸、五官九窍,皮肉脉筋骨之类的吗?”
见依姣点点头,她叹口气,“丫头,所谓医术范畴绝不仅此,你对这些没兴趣,自然学不好。”
春萝婆婆抚着依姣的发,轻柔柔的,春风一般,伏在她膝上的依姣恍若催了眠,她舒缓地合上限,溺在她轻柔的语音里。
“太古时代,咱们老祖宗们生活环境恶劣,那是因他们改变环境能力很差,只能住在洞穴里与天与兽争食,连生存都有问题,所以那时候的人寿命都很短,及后人们认识到恶劣的自然环境对人体的危害,认识到寒冷、潮湿、炎热、风雨,以及虫兽的侵扰都足以使人发生病痛,由于生活经验累积,创造力提高,他们不再安于适应自然环境了,他们开始试图改变环境。”
春萝婆婆恬静地笑着,“于是人们钻研出了以卫生保健、防御疾病为目的的医术,包括原始巫术、舞蹈、导引术、阴阳五行、方药治疗、针灸砭石、毒物相克、移精变气、经络学、保健气功、药物外治、养生及食疗等,都不脱此范围。”
“婆婆,快别说了,”依姣懊恼着,“您说的东西,我一样也不会!”
“不打紧,你才十三,来得及的,”她语中带笑,“老实说,方才婆婆说的那一堆东西里,婆婆还不也只专精一项。”
“食疗?”
依姣偏着头猜。春萝婆婆年轻时是使毒高手,这会儿隐居鬼墓山,金盆洗了手,洗手做羹汤,山上十多个大小人儿伙食不仅全由她包办,且还个个养得精壮结实,没病没痛的。
春萝婆婆点点头,“依姣丫头,千万别小看了煮膳一事,谨和五味,骨正筋柔,气血以流,腠理以密,还有一点,”她笑呵呵道:“男人的嘴是抗拒不了一个爱他的女人的料理攻势的!”
就这么一句话再度激励了依姣。
她开始苦学元代饮膳太医忽思慧的(饮膳正要),其书三卷,图文并茂、内容丰富,依姣也总算因此摆脱了一看医书便会打盹的毛病。
书中记载了常用食品两百零三种,配膳十分讲究,有各种汤、羹,浆、膏、煎、油、茶以及烧饼、包子、馒头、粥、面等制作及作用,第二卷的“诸般汤煎”、“食疗诸病”更是实用而易行,还有“养生避忌”、“妊娠食忌”、“乳母食忌”、“四时所宜”诸专题。
依姣学得用心、做得专心,可成效究竟如何大只有辛步愁心有数。
刚开始依姣先拿甘蔷丝当试验品,没试几次便让她打死也不从了。
“药味好重,”蔷丝苦着脸,仲长舌头像只喘气的老狗,“我的妈呀!华依姣,你不如拿刀杀了我吧,你明知我最恨吃药了!”
几次之后,只要依姣抱着她的汤壶开始走动,原本热闹的鬼墓山,很快地,一片萧瑟。
太师父突然决定提前闭关、海棠婆婆和玉簪婆婆决定该下山采办了,二师伯带着蔷丝说突然有个庙会要赶,星野师兄硬挤入太师父闭关石洞中说要和他研究武学……
走的走,逃的逃,剩下的选择里只剩春萝婆婆、依姣爹爹和师兄辛步愁。
依姣不希罕来自春萝婆婆的赞美,因为每回她一定会好吃,可偏偏,目中却似乎闪动着悔不当初的泪光。
至于爹,依姣则是不敢,她平生最怕的就是来自于爹的否决。
所以那些东西,由大到小;由汤到饭,到末了,全进了辛步愁肚中。
“好不好吃?”
依姣心口提得高高,两手托着下巴趴在桌上看师兄一口口吃乾净她的心血,继之,淡淡然睇着她。
“不错。”
虽然他似乎永远都只这两字评语,但依姣闻言还是松了口气,两字总比三字好,她实在无法想像如果他说的是“不好吃”时,她该怎么办?
事实上,无论她钻研药或洗手做羹汤,最终目的都是为了他,可原先,她是希望先经由众人肯定后再呈献成果给他的,并没打算直接拿他当试验品的。
可偏偏,次次到后来,都只有他肯捧她的场。
她笑了,很孩子气的稚容,依姣极少在人前笑,辛步愁例外。
“真的不错?”
“真的不错。”
“那么,”她向来总噙着漠然的嘴角满是笑花,“我下次还可以再炖给你吃吗?”
点点头没搭腔,辛步愁向来话不多。
“师兄,我能不能,”这会儿的她似个向主人撒娇讨欢心的小猫,“永远为你煲汤?”
他不出声,须臾后才自医书中调出眸光睇着她。“依姣,学医者是不相信永远的。”
“可我信!”她固执著。
“所以你学不好。”他转回视线结束话题。
“学不好不打紧,”她腻在他身旁盘算着,“日后你行医江湖,行脚天下,可肚皮却不能不顾呀,咱们开个小医馆,你帮人治病,我帮你煮膳,你调理别人,我帮你养身。”
他不说话尽是沉默,辛步愁向来不买任何人的帐,对谁都又冷又淡,惟独对这师妹冷不下心。
一方面,他感念师父救他教他养他的恩泽,另一方面,他是看着她长大的,自然比谁都楚她心底的寂寞。
“好不好?”她赖在他身上推了又推,“好不好嘛。”
“依姣,”辛步愁静静睇着师妹,“如果我说不好,那是在伤你,说好,是在骗你你,你自个决定答案吧!”
“为什么?”她赖在他怀中泫然欲泣,“你不喜欢我是因为我学不好医?”
“不相干的。”
“那是为什么?”她固执追问。
他睇着她,沉默良久缓缓吐语,“我心里有人。”
“骗人!”她不信,“你只是故意用这种藉口推搪的,你十岁上了鬼墓山,在这儿满九年,荒山上除了琉阳、依姣和我外没别的姑娘,可你和她们俩几年来说过的话加起来还不到十句……”
“依姣,”辛步愁截断师妹;如果可以,他不愿伤她,“你知道我从不说谎。”
依姣咬咬唇没再作声,身子却依旧赖在他怀里没打算离开。
管他心里有没有人,至少,现在她还能霸着他的身子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