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杯再尽,张磊睇了眼那坐在上席眉开眼笑阖不拢嘴的李煜,他摔开了酒杯立起身来,够了,就这样吧,他的耐性已然耗尽,这些日子就当是个教训吧,时不我予,何须伫候?毕竟,他并不是为着功名利禄而来的。
杨伯父曾说,力挽狂灁并没有错,但,若当真大势已去,天命难违,明哲保身并不代表是懦夫的行为。这话,他到今日方有了深深的体悟,所以,算了吧,别让自己的执意成了别人的困扰,更何况,他肩上还有另个重要任务,他的小小可人儿,如今何在?
那日甫接获白宁宇书信,他就想拋开一切去寻她了,可他没有,这些日子里,他日里烦躁,夜里无眠,既忧心国事,又得焦虑惦念着他全心钟爱的她。
为了不想再让悔恨痴缠,他决定放下这里的一切,忠于自己的心,去寻找他已然守护了大半辈子的她。
「贤侄,」徐景通疑惑地出手拉住欲离去的他,「你怎么了?不舒服吗?」
「不!只是,」张磊清淡淡睇了老人一眼,「该走了。」
仅仅一句话就已足够让徐景通明了跟前青年人的意思了,喟然长叹他松了手,连挽留都没有。
「是的,是该走了。」老人低喃的声音也不知是说给张磊还是说给自己听的。
张磊迈步正拟离去,下一瞬竟让园子里另一头的哄笑声给转移了注意力,原先,那只是淡淡不经心的一瞥,可当他睇清楚那在人群围簇下跌倒的人影时,不得不停了脚步。
人群里,日曜底,那是个身着绫绸白衫,微露酥胸,高盘着两坨螺旋发髻的清妍少女,少女似乎并不娴熟于音律,乐音飘飘,人人轻舞飞扬,只她,半天踩不着鼓点,舞不出章法,方才那响亮的哄堂大笑正是缘自于她踩着了自己舞的彩带,进而踉跄跌下,这也就算了,她竟还让自己落下的彩带给一层层裹紧了身子,登时,一个彩带包扎成的人肉粽子就这么滑稽可笑地呈现在众人面前。
这韩丞相是怎么回事?坐远点儿的人心底全起了不解,舞技这么烂的丫头片子也能晋入总决赛?
可当那些盘着不解的眸子在觑清楚了那跌倒的少女后,目光纷纷转成了然,那少女明眸皓齿、艳丽无俦,别说外头寻常女子,怕连现时皇宫里的那些妃子贵人,也没一个能胜过她的绝丽容颜。
少女这一跤虽摔得狼狈,却也意外地摔得了李煜的注意,只见皇帝从容踱下高台,一步步朝着那还被捆在地上的狼狈少女走了过去。
李煜的动作使得乐音乍停,也惹起他身旁宠妾窅娘的不满,她娇声喊着皇上,却也没能叫住那风流天子离去的脚步。
来到少女身边,那因着出丑而酡红着嫩腮的她近看之后竟然更美,让李煜情不自禁出手帮她解开那裹着她的不听话彩带,一层褪下一声轻叹,这么美丽的女子,当真巧夺天工得可以。
「娇儿斜倾待郎持!」李煜笑盈盈向褪尽彩带的少女伸长了手,「小美人儿,妳在等朕吗?」
鬼才等你呢!色皇帝!
齐珂珂吞下到嘴边的话,罔顾男人伸长的手臂自己站起身来,眼睛左顾右盼寻着舞月,都是那家伙,若非她要她报救命之恩挟她同来,她才不会来的。
但她没寻着舞月,却意外对上一双难得破了冰潭正冒生着怒焰的眸子。
是他?那颗大石头!
齐珂珂硬生生捺下心底乍然见着张磊时的雀跃狂喜,转成了恼意,是呀,他不在这儿还能在哪里?她该想得到的,硬石头就该待在这该死的皇宫里,陪那该死的色皇帝,不可能因着忧心去寻找可怜兮兮、落魄无依的齐珂珂!
在色皇帝和她之间,他早作了决定的了,不是吗?
石头男衣冠鲜丽,看来活得还不错,所以,他并未如她希冀的,一边痛哭流涕后悔一边思念着她喽?
暂敛恼思,她故意对着眼前的李煜涌现了甜笑,「民女舞艺不精,让皇上看笑话了。」
「不笑话,不笑话!」
欣喜于佳人迥变的态度,李煜再度伸长了手臂,「这么美丽的可人儿,就算真闹了笑话,也只是个美丽的错误……」
不过李煜伸出的手再度落空,一道人影掠移,让他险些摸着小手的佳人离开了他眼前。
是张磊,众目睽睽下,风流天子前,他一个闪身兜转,将那身着薄缕的少女倒栽葱地扛上了肩头,如此一来,除了美人儿的背影,她的容颜、她那微敞着的酥胸,全然、全然觑不见了,见状,李煜悠悠然叹了一声。
「张卿,你这是……」他肃了肃龙颜出了声音。
「张大人,皇上正在兴头上,为人臣子者,怎会在这种时候出来搅局,扫皇上的兴?」韩熙载起身冷眉而询。
「皇上恕罪,」张磊先给肩上那依然不住妄动着的齐珂珂屁股一掌后才道:「这丫头乃微臣旧识,她上南唐是为了寻找在下,并不清楚皇上办此赛会的目的。」
「谁说我不……」齐珂珂话没完再挨了记打,只得乖乖停了话。
「是这样子的吗?」李煜微微一笑,「旧识也罢,故友也成,此次比赛本就言明了谁都可以参加的,这位姑娘自然也不例外。」
「别人可以,她却不行!」无视于身旁韩熙载冷箭似的恶芒,张磊淡淡而语。
「为什么?」是韩熙载出的问语。
「因为即使她能夺魁亦已无权出任南唐皇妃了,」张磊气定神闲,「她是我的未婚妻。」
说谎!说谎!来人呀,快将这说谎不打草稿也不脸红的臭石头搬走!齐珂珂在心底吶喊,可却又无法忍住乍听到那三个字时的心跳加速和甜蜜心悸。
「未婚妻又怎么样?」韩熙载没打算就此松手,明摆着一副护主求荣的神情。
「这姑娘既然还未进你张家大门就依旧有其自主的权利,何况,你是个臣子,为君分忧、使君欢乐乃为人臣子首要之事,难道,为了个小小的女子,就连效忠皇上的事儿都不记得了吗?」
「原来,」张磊冷笑,「韩丞相效忠皇上是用这种方法的,也难怪,韩府人丁愈来愈单薄。」
「张磊,你!」韩熙载涨红了脸。
「在下不与您逞口舌,韩丞相,事实上,皇上至今对于在下所欲封敕的官衔只是口头应允尚未正式授衔,所以,张磊仍只是张磊,无名于官场,您说得对,既然在下没本事依圣驾喜好效忠皇上,那么,就当张磊从不曾涉足过南唐朝班吧!」
「张磊!」始终未出声的李煜终于忍不住皱了眉,「为将之人行事最忌莽撞,朕本有意再过一阵子就要敕封你做戍边大将军了,你当真要为了个女人放弃大好前程?」
他淡然一笑,「皇上!大好前程请留给需要它的人吧,在下福薄承受不起,万望陛下善自珍重。」
「好个张磊,咱们这南唐皇城岂是由着你想来就来,想走就走的?」
韩熙载沉声一吼,瞬时数百名御林军手持长矛,向着张磊两人围了过来。
张磊冷冷一哼,「是吗?相处了几个月,看不出韩丞相竟是如此好客的人,可在下向来随性惯了,想留想走,全凭己意!」
他冷冷一笑,左手抱着齐珂珂,右手自腰际抽出了擎天剑,今日之宴原是规定不准带兵器的,可张磊早有去意,是以宝剑不曾离开过身边,这会儿青天之下,只见他一手抱人一手轻灵使着骇人至极的剑招,那玄厉傲人的剑气,飘飞耀目的银点,竟然比方才那些舞娘的姿态更加妙不可言,如神移,似鬼鸣,精奇绝巧又浑然天成地毫无破绽可言。
无意伤人的他,仅用了剑气点倒挡在路上的御林军。
几个回旋激点,一排排卫卒纷纷被点中穴门不得动弹,而另一头,是惊慑于剑气而纷纷走避的南唐臣子,片刻后,张磊长剑回鞘,放下齐珂珂,抬高双手,他向着李煜作了深深一揖。
「皇上,苟安一隅终非长久之计,臣……」咬咬下唇他改了口,「在下希望您能有改变心意的一日,只要您想明白了,派人通知在下一声,张磊自当竭力报效南唐。目前您过的这种醉生梦死生涯实在不适合在下,请恕我无法陪您一块儿浪费生命了!」
躬身再揖,抱起齐珂珂,他扬身飞离,瞬间遁离了众人眼前。
好半晌,李煜方能自震惊中清醒,张磊的话原本带给他许多省思,原本让他兴起不少不同的念头,可下一瞬,在韩熙载清开卫卒,再度叫舞娘们款款起舞后,那浮光掠影的念头遂一个两个三个如泡沬似地消失无踪。
尤其,当他眼前出现那旋舞着魅影名唤舞月的少女时,少女诱人的笑容,曼妙的舞姿,让他把方才对齐珂珂的惊艳之情转嫁到了眼前女子身上。
于是乎,舞宴中动人心弦的清音继续不绝,方才那一幕不敢提起的、不愿提起的,都故意假装它似乎从不曾发生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