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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「这位爷,一路辛苦了,瞧瞧您淋了一身的雨,要不要先到檐下歇会儿?待会儿我让白米带您进去换件衣裳。」老管事眉眼噙笑同男人攀起了话语,可却得不着半丝回应。

  男人冷着脸,同他背后背着的长剑般,毫无温度。

  「要不,」老管事不死心的转身至亭下斟了杯姜茶,「您先来碗热姜茶吧,可别小看这小小一碗热茶,怯寒得紧,这是膳房那儿在雨夜时,特意烧煮给咱们这些值夜的下人喝的,也是咱家老爷体贴大伙儿的一番心意……」

  老管事的絮絮叨叨没半句传进张磊耳里,更没能传进他的心底。

  他的耳,这些日子以来,只会因着车中齐珂珂的动静而生起反应。

  他的心,在与她共度了十八日的死寂安静后,已然生起了硬痂。

  不论是日是夜,他都活在煎熬里,一半的他渴盼和她打破僵局,承认自己对她至死不渝的情爱,牵着她拋下一切远走天涯,不管齐坛,不理南唐,只有张磊,只有齐珂珂。

  可另一半的他,却不断冷冷地、反复地提醒着他现实的存在。

  而这会儿,终站已至,他再也不用作任何挣扎了,因为,他即将要亲手将他最爱的她交到另一个男人的手里,一个比他更有资格保护妥娇贵的她的男子。

  这一切,原是他早已知晓并执意要去做的事情,不是吗?

  可为何这会儿等在白府大门口,他的心会生起前所未有的恐惧?

  他从来不怕的,在父亲骤亡时,在敌人攻破城池时,在屠老四的长鞭抽下时,他都不曾有过害怕的念头,可这会儿为何他的心底竟会生出强烈的恐惧?!

  他恐惧的,究竟是她会拒绝一切安排,哭着哀求他带她一块儿离去?还是,她无视于他的存在,开开心心地奔往另一个男人的怀抱?

  「表妹!」

  一个狂喜的男子嗓音打断张磊紧绷而恐惧的情绪,细雨骤密,由主屋奔出的白宁宇却全然无视风雨,虽然,他手上捉着一柄伞,却没有撑开来遮雨,看得出,他手上的伞纯然只是为了佳人准备,没有思量过自己。

  他约莫二十出头,斯文俊雅,文质彬彬,脸上是兴奋而温柔的笑芒,长得很好,只不过一眼便看得出,他并不曾经历过风雨,他的人生该当是顺遂而无波灛的。

  「你好,阁下就是姑母信中所提之的护卫无名?」

  白宁宇雀跃的表情在见着杵在马车旁的张磊时微敛了一下,看得出,他虽心系于到访的佳人,可良好的教养还是让他没忘了和张磊打声招呼。

  张磊汉然的并未打算出声,不过,接下来的事儿其实也不再需要他的声音了。

  「表哥。」

  娇娇软软的嗓音传出,锦帘轻启,自马车探头出来的正是绝艳清丽的齐珂珂。

  白宁宇急匆匆的上前撑高着伞,「当心点儿,珂珂表妹,千万别淋了雨!」他谨慎小心地将她给缓缓牵下车。

  立于一旁,张磊面无表情静看着他做着那从前属于他的工作。

  在白宁宇脸上,他见着千般呵护与万般疼惜,他忍不住要心痛,这样毫无掩蔽且坦率的情绪,真是他终其一生都无法拥有的吗?

  如此念头让他心悸了半天才能够回神,随即他用上了全部的自制力,才能够阻止自己上前推开白宁宇,将齐珂珂丢回马车里狂奔而去的冲动。

  俏生生立于人前,齐珂珂穿的是正式而典雅的齐坛公主服饰,和她身旁的白宁宇看来极为相配。

  张磊心头苦涩,是呀,至少那男人脸上并没有个永远磨不去的囚字。

  嘴角虽始终往上浅勾,可笑意却未进到齐珂珂眼底,她直到踱进白府大门,眼角都不曾瞥向那始终僵立在一旁的张磊。

  「舅舅和舅母呢?」

  十八天了,十八天来他苦苦思念着她的声音,这会儿她终于肯开口了,问的却是与他丝毫无关的话语,张磊心底的恐惧不断地扩散着,他玉做的小小可人儿,终于要永远离开他了吗?

  「听说妳到来,候在厅里了。」白宁宇浅笑回应,没拿伞的手自将她搀扶下车后就不曾放开,这会儿就见他握紧齐珂珂白净小手往里头行去,「走!咱们快进去吧。」

  「是呀,」齐珂珂并未拒绝他的牵握,因为他,即将是她的未来。「走吧,别让他们等久了。」

  兴高采烈的白宁宇携同齐珂珂往主屋行去,他向来礼貌作得周全,可这一回,他忘了门外的张磊,不单他,连陪他进宅的齐珂珂似乎也忘了。

  「爷,您的热姜茶!」唯一记得张磊的,只有守门的老管事。

  张磊知道,他并不需要什么热姜茶,就像他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一样,这样的结果,正是他执意想要的。

  无视于老管事端着热姜茶的手,他跃上了马车,旋过马首,长鞭挥策,马儿撒蹄奔行在满是雨丝的冷夜里。

  ※ ※ ※

  这会儿,位于江水之上烟气缭绕的「钓烟阁」,正传出着一阙阙当代风行的词牌儿。

  「下面这首是欧阳炯的三字令,咱们先品味一番,再依这样的对仗工律来造些新句子吧。」

  出声的人是钓烟词会会长白宁宇,众人眼前只见他衣带飘飘,英姿磊落,意态闲适的吟念出声。

  「春欲尽,日迟迟,牡丹时。罗幌卷,翠帘垂,彩笺书,红粉泪,两心知。人不在,燕空归,负佳期。香烬落,枕函敧,月分明,花淡薄,惹相思。」

  想了想,他立即对吟出,「冬也逝,暮霭霭,腊梅寄。流苏帐,横云鬓,墨濡卷,绿波移,梦无据。情不留,雁低回,无相从。金杯酒,和泪饮,星隐耀,风空卷,凭无由。」

  「极好、极好!对仗得宜!不愧是咱们江都第一才子!」

  除去白宁宇本人,阁里另几名男子无不用力鼓掌应和,「为着白兄这阙新词,咱们非得浮上一大白不可。」

  吟诗作对,自是无酒不欢,于是乎,在座之人纷纷举杯畅饮,再由着身旁仆从将杯子填满,乱世中,无从改变乱象的文人骚客寄情于诗赋,纵情于薄酒,成了写意的遣怀方式。

  「这个样儿就能算好吗?」席间突然迸出一个少女的清音,她轻哼了哼,将自己眼前的酒转身倒入了江里,她还只是个孩子,是不能碰酒的。

  齐珂珂转回身,浑然无事地对着白宁宇笑。

  「表哥,我也可以试试吗?」

  「当然可以了,表妹。」

  任谁都看得出白宁宇对眼前这点丽无俦的少女有多么珍爱,她已随他出现在词会里好一阵,可每次都清懒寡言,连笑都罕见,这回见她肯主动开口,微笑以对,白宁宇像是得着了天大的恩赐。

  齐珂珂眼眸儿转了转,那模样儿清灵可人,似是天边飘来的一朵亮亮的云,清俏俏,娇灵灵,这会儿,她菱唇微启,吐出了娇嫩嫩的嗓音。

  「夏来矣,天热热,莲花时。莲荷塘,莲叶密,莲子结,莲心苦,莲藕甜。

  人太多,不够吃,多采点。吃哪些?莲须羹,莲排骨,莲子蜜,莲子酥。」

  一词终了,阁里声悄人静,没人出声,连一旁的仆人都听得傻了,这也能算词儿?

  「好!作得好、作得真好!」是白宁宇打破了沉默,他口里叫好,目中亦是赞许,显见是赞得真心诚意的。

  「浅显易懂,朗朗上口,老少皆宜,另成奇趣。」

  这就叫情人眼里出西施吗?在座几人交换了视线。

  「是呀!是真好!」另一高瘦男子也跟着拍了手,他是白宁宇知交,向来懂得如何帮衬好友,「这词儿新意十足,突破了旧有窠臼,只不过,」高瘦男子浅笑,「听了听了就饿了。」

  就那么一句「饿了」,阁里的众仆役们俐落地开始布菜摆箸,吟诗作词,搭配的自然不会是杀风景的大鱼大肉,而是一盘盘精致爽口的点心,苏杭之域向以糕点出名,而这些能有闲到此悠闲的公子哥儿们,个个都是富豪子弟,是不会亏待自己的。

  「表妹,来,」白宁宇为齐珂珂端来了一只银制小碟,「莲子酥。」他语气中尽是浓浓的宠溺,「妳刚以它作了词儿,这会儿就可享用到它的美味,表哥本事吧?」

  本事?

  这样就叫本事,齐珂珂挤出了笑容,她答应要听话的,不是吗?

  只见白宁宇用银叉将那原本就不大的莲子酥切割成几个丁点儿小块,再插起一小口送抵她唇边。

  在众人面前,为了不让表哥下不了台,微楞的齐珂珂只得乖乖吃下。

  「表哥,我不是孩子了。」就算是孩子,也不会拙到让块莲子酥给噎死的!

  「我知道,可妳就像个孩子!」

  乒乓声响大作,她两手秋风扫落叶似地挥开桌上的杯盘糕饼,在一阵铿锵声里,她对着白宁宇冷冷放了话。

  「听好!我不是孩子,不是的!」

  恶风扫过,齐珂珂无视于其他人作何表情、作何心思,撩高石榴裙儿,她昂首阔步拾梯而下离开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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