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家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没人敢说一句话。
“老师,”白霂英开了口,看着姊姊苍白的脸,她心里多少有些谱,“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?”
“是有一点。”她苦涩的点点头。
“病了吗?”另—个学生也说话了,“严重吗?”
“为什么不回家休息呢?”另一个学生问。
“老师也是人,不要这么勉强自己。”又是另一个声音。
她的眼眶渐渐红了,没想到这些学生比她爸妈更体贴,更能谅解她。为什么自家人反而不如外人?
“老师?”熟悉的声音响起,她断定绝对是金旌鸣,立即望着他站起的方向,“你回去休息吧!就算你此刻要上课,我们也听不下去,只会担心你还能撑多久,你要我们这些学生为你担心吗?如果这样,你还算什么好老师?”
她的眼眶变得好模糊。即使他的声音尖锐,但她知道他是关心她的。又一次记起昨夜他小心翼翼的扶着醉得快要睡着的她搭计程车回家,然后帮她按门铃,在她家人开门之前,迅速的躲进阴暗角落。
他是个好孩子,让她深刻的记得他说过要她的话,而此刻更是关心她,处处为她着想,不让她为难。
“老师,回去吧!”
“休息吧!”
同学们此起彼落的附和,再再撼动她的心。
教学固然重要,但自己的身体比任何事都更重要吧?
嘴角上扬,她温柔的笑了,心头的乌云像是终于破了个口,射下一缕朝阳。好美,她好久没看见这种感动。
“谢谢。”她真心的轻语,感谢这些学生给了她勇气,也感谢他的支持,在这些人的关心中,她决定坦承自己的缺点。
心陡然狂跳。
有个好大的声音在她耳边警告——不能说,不能说,你知道说了后会如何吗?你爸不会原谅你的,你妈不会轻饶你,绝对不会。
但此刻不说,她怕以后再没这样的勇气。
“老师心里有病,本来是没有资格当老师的。”
全班霎时一片寂静,白霂英更是噙着眼泪——姊……终于决定要面对自己了?
“知道为什么硬性规定你们戴名牌吗?因为老师认不出你们,在我眼中,你们的脸都一样,我根本弄不清楚谁是谁。”
金旌鸣大为震惊的张开口——难怪每次见他,她都当他像陌生人般问他是谁。原来她不是假装,不是记忆差,而是她的心病了?
“所以我无法确定你们谁在宋词上特别弱,无法确定你们对我教的课程是否有兴趣,因为老师看不见你们脸上的表情。”所以她是自上自的课,除非学生举手或站起来出声发问,否则她就这么一直讲课下去。
底下响起了讨论的声音。
学生们大概无法接受这样的老师吧?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。
“在老师的眼里,我们到底是什么?”这焦虑的声音是……金旌鸣?
她沉默了一会儿。
“你们不要再问了,老师不是自愿如此的。”白霂英站起来为姊姊出声。
“石头。”她锵然有力的出声。
全班不解的噤声。
“在老师眼中,你们只是一颗颗的石头,谁都不例外,就连老师也看不见家人。”
他瘫软的坐回椅子上。所以她看不到他过人的帅,瞧不到他对她“独特”的温柔,见不到他眼里对她的欲火?
那么所有男人对她来说也不过是石头,当然也包括他。所以她才老问他,“你是谁?”
哼!他嘲讽自己的想——金旌鸣,你以为自己在她眼里有多特殊吗?不过就是颗“石头”罢了!
真该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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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竟然全都说了?”王秀婉冲进白霂慈的卧室,把她的被子掀开,大声怒骂,“你不但乱说话,还跷课回家睡觉,你当的是什么老师?”
她睁开眼睛,缓缓的坐起身,声音平静的说:“其实我并不想当老师。”睡了一觉后,精神果然好多了。
“你说什么?”王秀婉声音陡然拔尖,“你除了当老师还能当什么?”
“什么都好。”她还是没把自己想跳舞的事情说出来。
“你以为你有什么其他才能吗?以你那种差劲的眼力,就算去当服务生也不行,就连去卖东西,你也搞不清楚谁才是你的客人。这些年要不是我跟你爸想尽办法帮你,你以为你真可以顺利当上老师吗?你居然这样报答我跟你爸,竟然在课堂上胡说八道。你知道整个下午,补习班接了多少通怪我们聘任不适任老师的电话吗?”
在她眼中,王秀婉石化的部分不只那颗头,连手和脚都迅速膨胀成不动的巨石。
她下了床,打开衣柜换装,“我们不该欺骗学生。”
“在你说这些话之前,应该先跟我还有你爸商量吧!是谁给你这权利胡说八道的?”王秀婉仍紧追不舍的骂着。
她一转身,只看到大石矗立,就像要压过来一样,蓦然让她心底一窒。赶快绕过母亲,往房门口走。
“我只是说出事实。”她拿起门边的皮包想逃出去。
“站住!在我没说完前,不准你出门。”
她的手冻结在门把上——为什么……为什么她都这么大了,爸妈却像管孩子一样的管束她?而她竟还不敢有异议?
“我跟你爸商量过了,或许你是累了,就先休息一个学期,你剩下的课程,我们会另外找老师。”
等这期学生大考离开后,再也没有学生知道她“白目”的事,再让她回来吗?好聪明的方法。
可是她不想接受,学生对她是很窝心没错,但教学的她并不快乐,每次踏上讲台,她都感到十分痛苦,只是机械般的上着课,等待下课铃声的响起。
这样的日子她还要继续多久?她不是想做自己,不是要另外一个不同的人生吗?
“我不要。”她轻语。
“你说什么?”王秀婉尖锐的逼问,“你有胆再说一次?”
她嗫嚅了一下,深深吸一口气,声音大了许多,“我不要当老师,我讨厌当老师。”扭开门把,跨出门槛。
“你给我站住!”王秀婉的命令从身后传来。
但她没停下脚步,举步往前步下楼梯,看到客厅惊愕站起的大哥、大弟、么弟,虽然搞不清楚谁是谁,但她对他们颔首,“这些年来谢谢你们的包容。”而后掠过他们走向大门。
打开大门,门外是黑色大地——入夜了。
“你要是敢出去,就永远不要回来!”
“妈,你别这样,冷静—点。”
“放开我,你们立刻把她抓回来,听到没有?”
深吸口气,她举步又跨过一个门槛,门在她身后砰然关上。
“霂慈?”王秀婉厉声在门后叫喊。
但她再也不想回头,否则她永远别想活出自己。好可笑,都三十了才想独立。
抬头望天,缺角的勾月高挂,是云朦胧还是她的眼朦胧?怎么突然间觉得天地茫茫?
不当老师的她能当什么?不会识人的她又能做什么工作?她真的得在爸妈的安排下才能存活吗?难道没有别条路可走?
她茫然的独步街上,丝毫不觉人潮往来,也不察她的身后有一个固执的人跟着,仍兀自低头苦苦思索……直到那人再也忍不住搭上她的肩。
她转身,“你是谁?”
那人不说话,只是看她。
她看不见他的脸,却感觉他似乎很悲伤,又似乎在对她生气。
为什么生气悲伤?她的直觉有可能不对吗?
“你到底是谁?”他不说话,她更难判定他是熟识还是陌生,是善意还是恶意,理智叫她走远,免得危险,“你再不说,我要走了。”
但他还是不答话,彷佛在等她猜。她心中是有几个可能的答案,可就不想猜出口,所以她转身就走。
他却一步踏上前,从背后抱住她,“你太过分了。”他生气的控诉,“为什么认不出我?难道我在你心里连一点地位都没有吗?”
她的家人也问过同样的问题,可她不明白,他们明知她的心病,却又为难的硬逼她记得,硬要当上“特殊”的那个。难道他们没想过她无力负担太多的“特殊”,只能一视同仁吗?
“我是你的男人不是吗?”他在她耳边严厉低语,“你连你的男人都不认得,不觉得太过分了?”
到底谁过分呀?
她的脚用力往他的脚踩,痛得他抱脚往后跳,“你干什么?”
“我最讨厌接起电话,对方就劈哩啪啦的说—大堆话,彷佛认定我绝对知道他是谁似的。”她生气的掠了掠长发,“我更讨厌一接起电话,对方就说‘猜猜我是谁?我是你国小同学,坐在你后面隔壁的那一个,就座号十三号呀!你怎么这么笨,这样还没想到。’”她一古脑的生着闷气,“我更恨当我问‘你是哪位?’后,对方就翻脸说,‘跟你当朋友那么久,竟然连我的声音都认不得,你实在太让我失望了。’”
她叹了一口气,“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再要我承受这种尴尬?你们大可以一开始就说自己是谁,那样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?为什么执意要为难我?”家人如此,朋友如此,就连他也是如此,一点都不体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