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色的保时捷内流转着轻快、热门的摇滚舞曲,在驶往大台北华城蜿蜒曲折的山路上,声声回响在空旷的山野空谷间。
伍咏蝶并没有受到音乐的感染,她那张条线鲜明、精致的小脸崩得紧紧的,若所思的盯着窗外的景物发呆。
“在想什么?礁你一副心事重重,活像怨女的幽幽神情。”
和他们伍家为旧昔芳邻也有政商往来,交情匪浅的世家子弟冯云川侧过脸来问她。那张斯文儒雅的脸上盈满关怀。
咏蝶淡淡的看他一眼,他不愧是外交官之子,言行举止,举手投足都充满了官家子弟的彬彬有礼。
他们几乎是从小一块长大的,除了他赴美念书这几年较少碰面外,他们伍、冯两家几乎常常聚会。
这次他回来度假,她责无旁贷的赔他玩了几天。除了吃饭、看电影,他们到俱乐部跳了几次舞。
她知道冯云州对她有特殊的感情,更知道双方家长所共有的默契,只是,这几天相处下来,她更确定自己对他和感情定位,那只是介于兄长和好朋友之间的感情,谈及爱情,似乎还少了什么。
她摇摇头,露出她难得一见的轻愁,一张素净的脸,一头平顺如丝的黑发,明眸皓齿,衬着纯白的绵织洋装,她温文恬静的和她在补习班中判若两人。
这是她在冯云川跟前的另一种风貌。
叛逆、新潮留来应付陌生人,还有她的父亲和继母——伤她至深的亲人。
温柔可人就留给童年玩伴,留给曾经陪伴她走过温馨、走过欢乐岁月的人。
那段岁月是她记忆深处永恒不减的美丽,有父亲强健的臂弯,也有母亲慈蔼动人的笑脸。
她和云川奔跑在宽广如绵的草地上,清亮可爱的笑声穿破云霄,身后有母亲关切的呼唤声。
她倏地闭上眼,强迫自己关上记忆的齿轮。
“怎么了?你到底有什么心事?我这次回来总觉得你怪怪的。”冯云川关掉音乐,把车子停在山路上的一块空地旁。
咏蝶拢拢被风吹乱的头发,看见冯云川眼中不加掩饰的柔情,她心中的矛盾更是纷乱如麻,下意识的避开那两道灼热的目光,她望着山下星罗棋布,像芝麻般散落在台北盆地的各种建筑物,再环顾这片青翠苍郁的自然景观,她迟疑地开口了:“云川,我——我实在不想回家吃晚饭,你知道——那种以交际为重的饭局,我实在疲于应付。”
冯云川深思的盯着她,“你不想回去的原因只是这么单纯吗?”
“什么意思?”咏蝶震动的转过脸来,一头秀发在夜风吹拂下,像一匹迎风招展,狂舞浪漫的黑丝缎。
冯云川慑的注视着这一幕殊艳浪漫的景致,好半天才回过神来,按捺住胸中波动起伏的情绪。
“你该知道,今天晚上你们家要请的客人不是别人,而是我爸妈,他们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你了,自从我到美国念大学以后,我们家几乎都以纽约为生活重心,今天的饭局意义非凡,除了叙旧,更是—一”咏蝶猛然打断了他,她捂住耳朵,倏然打开车门准备冲下山路。
冯云川楞了一下,随即也跟着打开车门追了上来,他用力抓住她的手腕,拚命制止她的挣扎,“你为什么要逃开?莫非——”他脸上闪过一抹奇异的神色,他受伤的反问,“你讨厌我,是吗?”
咏蝶拚命摇头,“不是,你别逼我,我——我只是——”
“只是还没爱上我,对不对?”他替她说出来。脸色已恢复平静。
“云川,我——”
冯云川松开她,他把手插入裤袋里,深吸口气,努力维持自己的风度,“你不用解释,我已经满二十岁了,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冲动鲁莽、少不更事的小伙子,我有勇气接受感情的失败,毕竟,这种事是不能勉强的,更不是双方家长一厢情愿就可以决定的。”
“云川,我——我并不想伤害你,我只是——不想这么快被定下来,你知道,我才十九岁,而且,我也不相信世上有亘古不变的爱情存在,也许——你只是碰巧遇上我,碰巧有点喜欢我而已——”
“我很清楚自己对你是什么样的感情,你实在不必替我找台阶下。”冯云川苦涩的耸耸肩。
咏蝶固执的摇摇头,“别把友谊和爱情弄混了,我不相信细水长流的爱情,更不相信你对我就是一见钟情,我爸对我妈还不是说变就变,我妈死的时候,他是那么痛不欲生,可是——”她嘲谑地扯动嘴唇,眼光变得迷朦如烟,“才三年而已,他就马上结新欢,迫不及待给我找继母进门,这不打紧,他还——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,为了需要母爱,母爱?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啊!”她凄迷的笑了,一颗晶莹的泪不受控制的沿颊滚落,她倔强地拒绝冯云川递来的手帕,快速用手背擦拭掉,下巴扬得高高的,“我没有哭,也不伤心,我只是——觉得恶心,觉得讽刺,人间有什么值得信任的感情?!爱情、亲情,在死神面前又经得起什么考验?!”
她激动的喊道,浑然不觉脸上早已热泪满腮。直到她望见冯云川一脸关怀和省悟的神色,她才发现自己的失态,她即刻武装起自己,眼睛在泪光闪烁中显得格外晶粲有神,她笑盈盈的瞅着她,“干嘛,傻楞的盯着我?真以为我是那种被后母虐待,姥姥不亲,舅舅不爱的可怜孩子?告诉你谁敢欺侮我伍咏蝶,他是祖上无德瞎了狗眼,我可是一流的鬼精灵投胎,满脑子整人的花招、向来以戏弄别人为乐趣,尤其是我那个势利又专擅的后母,我更是毫不留情,你不相信吗?我告诉你一个神秘,你可别告诉我爸,我继母刚过门的时候,我为了要让她留下一个永生难忘的记忆,故意向她示好,做个温婉乖巧的小淑女,让她沾沾自喜,疏于防范,结果,这个自以为是的笨女人果然得意忘形,我故意在她宴客时在厨房下泻药,让她整整泻了三天肚子,又在她的洗澡水里放青蛙,皮包里藏死蟑螂,她呀!最怕这两样东西了,结果,吓得她当场花容失色,里裹毛巾就跑了出来,一路直喊救命、救命啊!真好玩,半点富家少奶奶的味道都没有,我一想到——”她见冯云川一副不为所动的神情,不禁睁大眼,“干嘛?你不相信我的话吗?”
冯云川定定的看着她,那眼光仿佛要看进她的内心深处里,“咏蝶,你不能怪我不相信,因为,你一向心软,连一只小蚂蚁都不忍心伤害,要说你会打死一只蟑螂刻意去吓你后母,我实在不敢相信。”
咏蝶心中一动,一股酸楚和感动几乎软化了她的防卫力 量,她深吸口气,故意甩甩头发?毫不在乎的说,“人都是会变的,在这种现实的生存环境中,不冷酷无情点怎么活下去!我这纯粹是权变之道。”
“是吗?”冯云川不置可否,眼睛闪了闪,唇角上扬,那表情似乎把她的宣告当成一则天方夜谭。
他的反应激怒了咏蝶,她忿忿的跺跺脚,“你不相信对不对?好,没关系,我可以证明给你看,保证让你刻骨铭心,永生难忘。”说完,她冲动的打开车门,坐在驾驶座旁。
“你要做什么?”冯云川一头雾水,一时反应不过来。
“回我家,我马上演给你看。”她气呼呼的说。
冯云川怜惜地看了她噘着红唇的表情一眼,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。“希望你不要演得太过火,也希望我爸妈的心脏够强壮,否则——”
“否则怎样?”咏蝶没好气的哼道。
“否则,余震还有你好受的。”他慢声说道,发动了引擎。
“你以为我在乎吗?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?”咏蝶不以为意地向他扮个鬼脸,不意却引来冯云川满脸兴味的笑意。
“你知道吗?我突然迫不及待等着要看你的表演。”
“是吗?别忘了要喊安可哦!”咏蝶讽刺的说。
冯云川听了朗声大笑,车子在震耳的笑声中驰上坡道,闪入危巍的山谷中。
* * * *
大台北华城净尘山庄内。
富丽堂皇、光可鉴人的大厅内,灯火辉煌,高尚皮制的沙发,质感极佳的大理石地砖,透明的水晶灯饰,水晶酒杯在金光闪烁中,交迭着热络的闲谈。
服务周到的家仆不停穿梭在宽敞富丽的华厅内。一会儿斟酒,一会儿端茶点,极尽殷勤款待伍家的座上宾——最近奉调回国工作的冯敬山夫妇。
而伍家的女主人,伍咏蝶口中的后母崔品薇,更是打扮得雍容华贵,极尽精致完美之能事。黑丝绒的旗袍,闪闪发亮的钻链,裹着玲珑有致的胴体,衬着白晰明艳的五官,这位年过三十的中年女子的确有她风情万种、婀娜动人的一面,难怪一向生活严谨,又钟爱女儿的伍定峰会为她打破自己不再娶妻的承诺,甚至,背上重色轻子的罪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