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
欧克舫骑著机车,循着报纸所刊载的住址,一直驰骋到台北县树林镇。沿著绿油油的山间小路,他把车子停放在一楝有著宽敞大庭园的老式透天楼房前。他缓缓跨下机车,望著那块系在一棵枝桠参天的老槐树上的活动看板。
观缘小楼——雅房出租
男女不拘,投缘即可
意者请内洽——沙先生他莞尔一笑,烧富兴味的走进了那个令他有著「望梅止渴」之补偿快感的大庭园。看到左侧那间呈五角形、造型奇特却美丽壮观的玻璃花房,他那双翠绿迷人的眼眸更是闪耀著一线惊喜璨亮的光芒。
对於观缘小楼幽静复古的居住环境更多了一份格外向往的特殊情怀。
他望著敞开的大门,一望无边的大厅里陈列著老式骨董的木制家具。
重新粉刷过的白色墙壁上垂挂著一个旧式的长形吊钟,还有几幅粗犷奔洒的中国字画。
其中一幅好像还是张大千的笔墨,画的是几朵盛放娇妍的牡丹。
他津津有味地细细逡巡著这楝充满古意的房子,直到一只清瘦而十分有劲的手落到他耸然而惊的肩头上。
他蓦然回首,看到了张清瘦有神而刻满岁月纹路的男性脸庞。
沙景瑭不确定眼前这个英俊出奇的洋帅哥是不是听得懂中文,但,他还是决定冒险一试。「年轻人,你是来问路的,还是——」
「我是来租房子的。」欧克舫直率地说出自己的来意。
沙景瑭惊谑的望着他,[你国语说得很标准。」
[哪里,差强人意,望您多加海涵。」欧克舫微微一笑。
沙景瑭花白的眉毛扬得高高的,「你不但会说成语,还懂得咬文嚼字,不简单,你的国语都是跟谁学的?怎麽讲得这麽溜?」
「我六岁就开始学中文,有特别的中国老师为我上课。」欧克舫轻描淡写的说。
沙景瑭并不是那种饶舌又不识相的老先生,但,欧克舫却挑起了他浓郁的兴趣。[你双亲之中有人是中国人吗?不然——为什麽要聘请专人教你学中文?」
欧克舫的瞳孔紧缩了一下,他把手插进裤袋里,不疾不缓地牵动嘴角挤出一份苦笑,「这是租你的房子必备的身家调查吗?」
沙景瑭微愣了一下,然後,他笑了,「当然不是,我老头子没别的用意,只是随口问问,你别多心,我刚刚看你目不转睛的站在门口观望,似乎还满中意我这间寒伧朴实的房子是不是?」
他亲切随和的态度不著痕迹地解除了欧克舫的武装,让他露出了坦然释怀的微笑。
[是的,我很中意你这间古朴而充满历史陈迹的房子,更中意你的大庭园和那间漂亮的花房,就是不知道你中不中意我这个有著洋面孔的房客?」
沙最瑭炯炯有神的望著他,[你除了说得一口纯正标准的国语之外,还擅长什麽?」
欧克舫瞄了他那偌大的花房一眼,语出双关的笑道:
[拈花惹草。]
沙景瑭闻言大笑,颇为欣赏他猛拍著欧克舫的臂膀,「小兄弟,你很合我老头子的意,如果你闲暇之馀,肯帮我拈拈那些花,惹惹那些草,又不嫌我这个唠叨的老头子的话,你随时可以搬进来往,房租你随意给,我是不会跟你这个臭气相投的有缘人计较这些身外之物的。」
[这怎麽好意思呢?」欧克舫可不敢占这个便宜,虽然沙景瑭的热诚豪爽很令他感动,但,他并不是那种喜欢占别人便宜的人。
「不好意思你就多给一点嘛!反正——我老头子是来者不拒,照单全收。」沙景瑭笑嘻嘻的说:「再说,你又没看见楼上的雅房是不是合你的意,所以——一切等尘埃落定之後,你再跟我计较房租也还来得及啊!」
欧克舫只好恭敬不如从命,跟著急性子的沙景瑭穿过大厅,步上二楼参观那几间收拾得乾净清朗的雅房。
* * *
[这一间是准备留给我那个古灵精怪的孙女,她这个野丫头星期六下午就会搬进来。]沙景塘热心款款的说著,接著打开了位於中间走道的一扇房门。
[这间格局比较宽敞,采光也比较好,是我儿子以前住的房问,你觉得如何?」
欧克舫但笑不语,暂持保留的态度。
沙景瑭又带他参观了另两个空著的房间,[每一层楼只有一套卫浴设备,三楼只有一间小房间和一个大的储藏室,下个月有一个女孩子要搬进来住,我住一楼,保留两个小房间给我儿子和孙子回来住。]
重新回到一楼大厅,欧克舫接过沙景塘递来的热开水,若有所思的问著沙景瑭
[老伯你为什麽要住这麽偏远的山区,不去跟儿子、孙子在一块?反而要把房间租出去,跟不相干的陌生人住在一起?」
沙景瑭淡淡一笑,「因为我是个不甘寂寞的老头子,我喜欢交朋友,喜欢热闹,又不舍得放弃这楝陪我度过了无数欢乐与悲愁的老房子,所以,我不惜跟儿子闹家庭革命,坚决要住这里过过当老舍监、大家长的瘾,如果,你不介意这种大家庭式的居住生活,欢迎你搬进来当我的第一个房客,我手艺不错,当我的房客通常都很有口福的。」
欧克舫抿抿嘴角笑了,「我恰巧是一个贪吃鬼,呃老伯——」他尴尬地停顿了一下,似乎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沙景瑭才适当。
「你可以叫我沙爷爷,这附近的邻居小孩都是这麽称呼我的。」
[你看起来还满年轻的,叫你沙爷爷,不会把你叫老了吗?」欧克舫犹豫的问道。
沙景瑭颇为受用地咧嘴一笑,「谢谢你的恭维,我老头子上个月才刚过七十六岁的大寿,若说我年轻,也是因为我是个生性幽默豁达,提得起放得下的老头子,所以,虽然岁月不饶人,在我脸上留下了无数的皱纹,但,精神好是骗不了人的,不像有的人年纪轻轻,心灵都已经腐朽老化了。」
欧克舫的心弦猛然一震,沙景瑭的话宛如一颗天外飞来的巨石,在他深沉的心海中卷起了万丈波涛。
看来,这个态度亲切和蔼的老人,不仅是个豁达幽默的长者,更是个充满智慧的老前辈。
欧克肪以一种眩惑而敬佩的眼光静静的凝注著沙景瑭,语音沙嘎的问道:
[沙爷爷,您的花房缺不缺一个懂得团艺的工人?」
沙景瑭沉吟了好一会,幽默的笑道.
「不缺工人,只缺一个懂得拈花惹草的花花大少!」话甫落,他和欧克舫有默契的相视大笑,笑得开怀而轻松愉悦。
「我要令公子那间采光不错的房间,除了帮您整理花房之外,我每个月坚持付您五千块的房租和伙食费,不知沙爷爷您意下如何?」
沙景瑭定定的注视著他,「小兄弟,我还不知道你真姓大名呢?」
欧克舫喝了口水,清清喉咙,「哦,我姓欧,欧洲的欧,名克舫,克服的克,船舫的舫。」
一抹不假掩饰的赞赏,闪过沙景塘锐利的双眸,「好名字,是你白己取的吗?」
欧克舫点点头,「是我自己随意取的。」
[一条乘风破浪、克服万难的船舫,有创意,不错,不错。」沙景瑭摸摸下巴连连夸赞著,好像一个骄傲而与有荣焉的老师面对著成就卓越的得意门生,[你行李多不多?」
[不多,只有一些必备的衣物而已。」
「好,你明天就可以搬进来了。」沙景塘快人快语的说。
欧克舫被他的速战速决哧了一大跳,[明天,这么快?]
沙景塘一脸嗔怪的瞅着他,「你不是想替我整理花房吗?我录用你了,你不赶快来上班,替我整理照顾即将开花的忍冬、艳紫荆、大茉莉和醉蝶花以及虎尾兰,难不成——你要等我忙完了,你再来喝水纳凉,捡现成便宜吗?]
「可是——我还没找到另一份工作。]欧克舫踌躇不前的说.[我原想利用早上帮您整理花卉,下午去打工兼差,赚些生活费用的。」
「你现在手头有困难吗?」沙景瑭审慎的说。
欧克舫摇摇头,「没困难,只是——我比较喜欢用自己劳力赚来的钱,去享受消费的快乐。]他答得很乾脆直接。
沙景塘一向欣赏有个性而能独立自主的年轻人,「你可以先搬进来,等你找到另一份工作,领到薪水之后再付我房租,这样——你也可以早点替我整理照顾那些花卉,我们权变一下,你看如何?」
欧克舫思索了好一会,突然提出了一个极为唐突的问题。[沙爷爷,您会包水饺吗?」
「当然会,而且手艺一流。」沙景塘拍著胸脯斩钉截铁的说。
「好,我明天下午搬过来,晚上您请我吃四十个韭菜水饺。」欧克舫双眼亮晶晶的笑着说。
沙景塘笑咯咯地拍拍他的肩头,倚老卖老又怪里怪气的卖弄了一句他从电视里早来的英文,「弄破布帘(Noproblem!),成交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