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已经按着门铃不放至少有五分钟了,再按下去铁定要换一个门铃,有时候他会觉得里面住的一定是《木偶奇遇记》里面的那只蜗牛。
门拉开一条缝:“谁啊?”
“嗨!爸!是你儿子。”他朝他父亲恭敬地笑。
“我生病了,不宜见人。”苍老、沙哑而且委屈的声音,如果韩拓不是如此的了解他的父亲,他甚至会以为老人眼中闪动的光芒是泪光!
“既然生病了,那当然应该有人来照顾你啊,我是你儿子,你不能拒绝独子的孝心吧?”他哄道。
老人犹豫一下,终于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放他进去。
凌乱的客厅杯盘狼藉,小茶几上残留着未喝完的汽水、啤酒和花生米,电视里仍播放着警匪枪战片。
“生病了?嗯?”他挑高两道浓眉,似笑非笑的瞅着他的父亲。
老人神情闪烁,却又理直气壮的开口:“生病的人当然也可以看电视和吃东西,让自己得到最舒适的照顾!”
“我看不是吧!你根本不打算让我进来,是怕门铃再被我按坏才开门的对不对?所以才会来不及收拾东西。”
“才不是!我为什么要怕我自己的儿子?你总不至于弑父吧!”
韩奇风远远的坐在另一边的沙发上,小心翼翼的看着自己高大的儿子。
“咦!我没说你怕我啊!爸,你怎么这么心虚呢?”
“又在套我话!跟你老妈一个样子!”他咕哝。
韩拓自怀中掏出合约:“别装了!爸,又是你干的好事!这次你又骗了哪一个可怜虫?”
他眨眨眼睛,得意的神情在脸上一闪即逝,他无限委屈的开口:“你真不孝!怎么可以对自己的父亲说这种话?我又不是骗子?!”
你正是个不折不扣的大骗子。
韩拓瞅着他的父亲,又是好气又是好笑!韩奇风玩这种把戏至少有大半辈子了,可是他似乎乐此不疲,从别人手上骗得一些东西给了他极大的成就感,可是这次实在太过份了!
“你如果不坦白告诉我,那我就找妈来。”他要胁。
“你冤枉我!”老人指控。
“我冤枉你才怪!如果我冤枉你,那这份合约是从哪里来的?‘方氏’会平白几百万送给我?”
“那是因为我有商业天才,英国公司相信我。”
韩拓好笑看着他父亲:“爸!你我都清楚,你什么都可能有,就是没有商业天才,你连买东西的钱都会算错!”
“谁说的?”韩奇风气急的瞪着他高大的儿子:“我有!”
他耸耸肩表达了他对这句话的看法:“不要扯开话题,这份合约是从谁身上骗来的?”
“不干你的事!”老人赌气的坐在椅子上不肯开口。
“不干我的事?嗯?”他窃笑地拉长尾音。”这可是你不打自招!”
老人呆愣半晌:“不孝子!我这样做全是为你好,你不但不感激我救了你那间破公司,反而回过头来咬我一口!”他咕哝。
“爸,要我说几次你才会明白我的破公司没有快要倒了?”他耐心的解释,仿佛眼前是一个顽劣固执的小孩:“我的公司看起来虽然不怎么样,可是它的营运很正常!”
“伟平说银行不肯给你贷款,因为你没有固定的客户,你的公司岌岌可危!”
孙伟平!他在心里咕哝,终于不太情愿的承认:“好吧!不是很好——”
韩奇风脸上现出胜利的神情:“这就对啦,天下父母心,我怎么舍得我的独子受苦呢?所以我做的一切都是有理由的!”
韩拓撇撇嘴:“你到底要不要告诉我你骗了哪一个倒霉蛋?”
他闭紧唇,一脸反抗的神色。
“我要打电话叫妈过来了。”韩拓转了转眼睛,改轻声哄道:“爸,我又不会怎么样,只不过是想谢谢他罢了,你可以信任我。”
老人仍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,韩拓终于拿起话筒开始拨号。
虽然他表面上仍是一副不为所动的神情,但当他的儿子拨进号码,开心的喊声:“妈,”的时候,他仍忍不住瑟缩了一下!好狠心的儿子!
※ ※ ※
夕阳斑斓的光线自厚得的窗帘缝中透了进来,洒了一地的金光,老人枯瘦的身影坐在窗前的摇椅上,双眼视而不见的穿过遥远的时空,沉浸在昔日辉煌的记忆里。
原本盖在膝盖上的毛毯不知何时已落在地上,他穿着颜色黯灰的毛线衣,脸上的颜色和毛衣一样惨淡,如果不是他浊重的呼吸声显示了他仍活着,否则很难自他身上找到其他的生命迹象。
荆泰生走进充满药味的房间,一声不响的拾起地上的毛毯盖在父亲的身上。
“爸,我回来了。”
“嗯。”
就像往常一样,正常的谈话根本引不起她父亲的兴趣,荆远达只活在过去的记忆里,除了过去的影像,他看不到任何的外界事物,甚至包括他的女儿。
“今天阿珠放假,我们去外面吃好不好?群美说有一家川菜馆子很道地,你会喜欢的。”她蹲在父亲的面前,握着他冰冷、了无生气的双手,试图引起他的注意。
空茫的双眼自遥远的时空中拉回:“我不饿,你自个儿去吃吧。”
“爸!你一直不吃东西,身体怎么会好呢?多少和我去吃一点吧!”她恳求地看着自己的父亲。
他还不很老,可是看起来却像个至少有八十岁的老人,昔日粗厚的黑发,如今只剩稀稀疏疏的几根覆在他的额上,原本强健有力的躯干也只剩下一把瘦骨。
他曾是她心目中不倒的巨人,也曾是她最依赖信任和尊敬的人,可是短短的几年,他老了,衰弱了,而且他永远的失去斗志了!
荆远达混浊的双眼凝视他的女儿,试图自她身上找到亡妻的影子,可是她如此的酷似自己,竟看不到半点她母亲柔美的面容。
他轻叹一口气,摇摇头:“你一点也不像你妈……”
泰生咽下心中的苦涩,每次听到他说这句话,总会让她感到无可言喻的痛楚!
因为她一点都不像自己美丽的母亲,所以她一直得不到父亲的关注。如果她很像自己的母亲,那父亲的眼光是不是会多在自己身上停留一会儿?
“爸——”
“我想自己一个人静一下。”他重新将眼光定在过去的某一点,在里面寻找他失去的欢乐与爱,将自己的女儿摒弃在外。
荆泰生沉默的站了起来。
父亲从来就不需要她,他只要靠着过去的回忆就能活下去,而在他的回忆中根本没有她,或者,没有现在的她。
二十年了,母亲已经死去二十年了,在她的印象中,母亲只是一个既模糊又遥远的影像,很难相信一个人可以靠着这些活下来,而她的父亲就是这样活了二十年。
也许有人会说他痴情,但泰生只认为那是残忍!
他残忍的冷落她二十年了!
当泰生把自己丢在自己房间的大床上后,泪水自哀伤的眼中落了下来,即使经过这么久了,她应该早已习惯了,可是她仍心痛得难以承受!
或许这就是她为何会对那老人心软的原因,韩奇风看起来虽然苍老、虚弱,可是他的脸上却散发着生存的光芒,那种光芒使她想起终日沉缅在回忆中的父亲,过去的他,脸上也曾有那样的光芒。
为了生存而奋斗,那种神采令她感动!
也许正因如此,所以她一点都不后悔,那样的生命力多令人艳羡!而她自己,她知道,她的光芒却正在渐渐消失。
在努力这么多年之后,她终于开始相信她将败给她的父亲了!
※ ※ ※
“怎么样?他说了没有?”孙伟平笑着迎接韩拓进门。
他耸耸肩:“没见过他什么时候如此固执过!连我老妈出动都拿他没办法。”
“也许他这次说的是真话?”
“你今天才认识他?”他白伟平一眼:“更何况我都套出话来了,只是他一直不肯说那个倒楣鬼到底是谁。”
“大概是‘方氏’某个刚出炉的小业务吧!”伟平倒了杯水给韩拓:“反正总不会是他们的大头。”
“那是当然!”韩拓坐在办公桌上,抓抓一头乱发:“如果是荆泰生自己出马,别说被我老爸骗只怕我老爸连骨头都会不见!”
伟平摇摇头:“可怕的商业界女煞星!”
韩拓不屑的开口:“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女魔头也难怪会没人要!她八成长了六只角八只手!”
“听说长得不错。”
“就算她美若天仙也是个蛇蝎女人。”他嗤之以鼻。
孙伟平耸耸肩:“你打算怎么办?”
“英国方面不是很快会派人来吗?弄个庆祝酒会,给‘方氏’发张邀请函,那个人一定会出现的。”
“如果是荆泰生来呢?”
“不大可能吧?我们这种小公司给她塞牙缝都不够,更何况她太忙了。”韩拓极有把握的开口:“就算她来也是来看看是何方神圣抢了她的生意的,到时我们再看着办吧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