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是这样的,」他还是不急不徐,解释了整件事情,「……我只是想找水若樱小姐道个谢……」
「的确是小樱会做的事情……」声音软了下来,软得几乎滴出水,有人真的开始眼眶泛红。
「小樱……妳为什么要走?」有人真的嚎啕了。
走?他心惊的抬起头,「水小姐过世了?」
「你才过世了!」没好气的吼他,又呜呜的哭起来,「小樱被调到花莲的比象猛啦!」自顾自的哭成一团,一面死老头、臭老头的乱骂着。
再也问不出什么,庄殊为默默的思考着。
花莲?花莲也有比象猛?
看看这群哭得满脸鼻涕眼泪的汉子,难道水小姐的困境连这样的粗鲁汉子都一掬同情之泪吗?
问题似乎有点严重。
他叉着手,继续陷入严重的思考。
***
假期结束,他该回学校报到了。开着簇新的SC430,这辆漂亮的跑车虽有着可伸缩的车篷,他却没有御风而行的冲动。
开玩笑,开车篷好接雨水吗?
打开音响,舒伯特的音乐流泻……果然是顶级音响……但是却不像以往能够抚慰他的心灵。
不行,他放心不下那个「孤苦」的小女生。
「喂,」他用了免持听筒,「孝为,现在忙吗?」
「老哥?」再怎么兵荒马乱也比不上亲哥哥重要,「怎么啦?有事?」
「……想拜托你查一家载运公司。一家叫做比象猛的公司……」
「别挂电话。老哥,我马上查,比象猛?好名字……」孝为高兴得大咧着嘴,「老哥,你终于想通要回来公司效命啦。」
「不是。查到没有?如果没有,等你有空的时候……」
「慢点,我查到了,」孝为叹口气,「看我累成这样,居然没半个兄弟要帮忙,是不是我做人很失败?好啦,比象猛,台北市XX路……」
「不是台北,花莲的。」
「咦?你也知道花莲有分公司?」几时老哥除了故纸堆还关心外界的事情?「在玉里啦,离花莲还有九十九公里……你要不要抄地址?」
玉里?他心头一动,他也住在玉里。「麻烦你。」
「老哥,你查这家公司干嘛?是不是这家公司犯了你?告诉老弟,一定整得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……」告诉了他地址,好奇心几乎淹死了孝为。
「不是。」他那向来稳重沉着的大哥居然隐隐有了笑意,「受人点水之恩,须当涌泉以报。」
挂了电话,孝为还莫名其妙。他亲爱的大哥是不是念书念呆了?载运公司给他啥恩惠?「读书人的头脑真难理解……」他咕哝着,继续为了庄家的事业拼死拼活。
既然在玉里,事情就好办了。殊为微笑着,一路保持着五十公里的速度,稳稳的前行。
舒伯特的云雀,听起来多么雀跃。让他想起那副甜甜的嗓音,和敏捷如云雀的行动。
我们会再见面的……很快……
他没有注意到,自己笑得多么喜悦。
第二章
回到玉里,这辆奇特的跑车让许多小孩钦羡地跑过来摸个不停,殊为也只是笑笑,没有生气。
他一个人住在玉泉寺附近,典雅的别墅静静的立在平缓的山坡,坡下有个客家人和原住民混居的小村落,只住了些老人和小孩,年轻人不多。附近的孩子喜欢他,老人家尊重他是大学里教书的先生,有时免费教导小朋友念书,所以老人家们会送自己种的瓜果蔬菜,每天都有欧巴桑来打扫,收他一点微薄的酬劳。
实在过意不去,欧巴桑还笑咪咪的告诉他,能够替「教书先生」打扫,她觉得很开心。
同事也常常觉得奇怪,他为什么不干脆在花莲找房子住就算了,何必住到百里外的玉里?他总是回答玉里的别墅是自己家的产业,当然,邻居的热情和友善也是原因之一……还有「她」。
对了,还有另外一个她也在玉里。
「阿婆,玉里有没有一家叫做比象猛的砂石场?」他问着欧巴桑。
「有啊,」她笑咪咪的指着山下的儿子,那是少数留在村里的年轻人,「我后生就在砂石场呀。」
寻来全不费工夫。他从山坡踱下去,正要开口问时,一辆砂石车紧急停车,那张秀丽的小脸出现在驾驶座的车窗上,「峻坚,你不是要带我去熟悉路线吗?」
石峻坚背上沁出冷汗。他还没看到老母,来不及诀别呀……瞥见跟着殊为慢慢走下来的老母,他冲上前去,「妈!」几乎泪下。
虽然奇怪儿子的诡异,石妈妈还是拍拍儿子的肩膀,「怎么啦?你不是带阿樱去看工地……阿樱啊……」她挥手招呼驾驶座的小女生,「晚上要回来吃饭唷!我做了草仔棵,妳最爱吃的……」
「谢谢石妈妈呵……」小女生的声音又娇又脆,殊为笃定了。
「嗨,水小姐,又见面了。」殊为好脾气的抬起头,跟她挥挥手。
若樱朝下认了他一下子,「啊,爆胎先生。」
殊为倒是笑了起来,真是有趣的绰号。「我是庄殊为。」
「是呀!」她轻轻叩叩自己的头,这样的动作看起来好可爱,「我老是想成『装笑唉』,明明记得不是的……」
「我是有个弟弟叫『孝为』。」从小被笑到大,他们兄弟早就放弃要介意。
「呵呵……」她娇娇的声音像是银铃般悦耳,「庄先生,你怎么会来玉里呀?」她趴在车窗上,软软的发丝不服马尾管,有些就垂在车窗轻拂。
「我在东大教书。刚好玉里有产业。」他指指山坡上的别墅,「我住那儿。」
那边峻坚已经交代完自己的后事,虎眼含泪的爬上助手座,将自己牢牢的捆在安全带上,若樱赶忙跟殊为说,「庄先生,我要去上工了。回来再聊吧。我住在石妈妈家呢,以后有的是机会。」
她住欧巴桑家?不过人多口杂,想探听她的「重担」不甚方便……
「水小姐,什么时候下班呢?」他推推金丝眼镜,斯文的笑,「为了谢谢妳,晚上请妳吃饭好吗?」
周遭的人都瞪大了眼睛。恋爱唉!约会唉!老人家小孩成日只能看电视里的俊男美女谈情说爱,没想到可以亲眼看到唉!
「可是,我答应石妈妈……」娇娇的声音里含着困惑,「再说,只是举手之劳……」
「去去去,」石妈妈大乐,太久没看到这种情景了,她那个石头儿子只知道埋头苦干,啥也不知道,「不要太晚,早点下班哪!」
「……好吧,」若樱玉润的脸展现光华笑容,「下班见喔!」砂石车风驰电掣的转个弯,飞奔上大马路,夹杂着石峻坚的惨叫,「妳开慢点呀!我还没娶老婆啦!」
每次看到她车后面大悬着的「比象猛」,总是觉得异常贴切……
***
殊为将带来的书整理一下,打开窗帘。太阳西下,辉煌的金光柔柔地铺满了半个天边,缓缓的落到平原尽头的山丘。鱼鳞云镶金,朝南而飞,广大平原遍布着阡陌绿意,可以一直看到镇上。火车刚过,当当的平交道钟声唤着欢欣,正是归人时分。
不知道她下班了没有?
像是呼应着他的疑问,门铃响了起来,他推门出去,若樱柔柔地一笑,发丝在夕阳余晖里发亮,他也觉得眼前一亮。
看她陋衣粗服不掩清秀,没想到只是一件直身白洋装,简简单单的削肩,规规矩矩的长到膝上,一点花饰也没有,搭着针织白外套,同样简单的凉鞋,却让她看起来点尘不染,娇柔秀致宛如晚香玉。
「庄先生,我下班了。」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总是瞇成一条线,像是爱困的猫咪。
「我也弄好了,水小姐。」原本要去开车,又贪恋这样美好春光,「走路去妳介意吗?」
她摇头,「很好呀,开了一整天的车,走走很舒服呢。」她拿着小小的素色提包,温柔单纯的好象高中女生,谁会相信她是开着砂石车,真的是「比象猛」的驾驶?
缓缓的沿着人车稀少的柏油路闲聊,有时她会惊呼着冲过去贪看人家园子里的花,模样和其他的小女生没什么差别。
「想要吗?」这户主人和他相熟,折他几支花应该无所谓。
「那是别人的花。」她娇脆的声音像是多汁的苹果,甜到心坎而不腻,「再说,我们摘了,后来的人就看不到了呀。庄先生在东大教书呀?」
「嗯。我教中国文学史,个人比较偏好通俗小说的部份。」他微微笑,「水小姐哪里毕业的?」
「我?」她不太好意思的搔搔头,「我是金瓯的。我不是读书的料子,尤其是理数英化,一塌糊涂。只有国文好一点。通俗小说是指什么?」
「唐人传奇、鸳鸯蝴蝶派、笔记小说、武侠……很多的。」他亲切的用浅白的解释,发现她眼睛闪闪发光,「妳也喜欢这些?」
「我不喜欢念正经书,这些『阿哩不答』的倒是读了很多。红楼梦、镜花缘、西游记、封神演义这些不用讲,我还看过水浒传……嗯,我不喜欢那些以侠名掩盗实的所谓『好汉』。西游记里头也讲了不少官官相护,正邪模糊的部份,不过呢,那只泼猴倒是很聪明的寻找当中的平衡点,真真美猴王也,安他个妖侠也不过份。虽然史记定义『侠以武犯禁』——实在这是韩非子说的,太公也说了:『虽不轨于正义,然其言必信,其行必果,已诺必诚,不爱其躯,赴士之困,既已存亡死生矣,而不矜其能,羞伐其德,盖亦有足多者焉。』可见也是正面肯定侠者……这也是最早的侠之定义…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