拿着拐杖锁,他的腿却簌簌发抖。「没……没有啊……」
小女生已经从车上跳下来了,走过来站定。让这些粗莽汉子一衬,她显得娇小柔弱,「什么事?」她娇脆的声音甜甜的,害他差点拿不住拐杖锁。
「小樱,这小子干啥来的?」一个汉子吐出嫣红的槟榔渣,用下巴指了指那个痞子。
「啊?」她的杀气全不见了,显得困惑而温柔,「我不知道呢。刚刚他占了两个车道,我只是超车……」
「什么?!」吼声震得痞子真的失了拐杖锁,「林辈最讨厌你这种该死的小车子了!」
「对不起!」他跪了下来,「对不起!对不起!我不敢了,以后都不敢了!」飞也似的跳上敌篷车,慌忙倒退,车尾撞到汽油铁桶,发出好大的声响,往前猛冲,又撞到砂石场的门柱,匆促的蛇行而去,一路发出匡啷的声音不知道又擦撞了什么。
「好几万呢。」小樱困惑着,「这么急着干什么?这么撞车子……光烤漆和车后灯……后视镜……」她摇摇头,「慌什么呢?」
汉子们一起耸耸肩。
「不要理那种没啥小路用的家伙!」另个汉子踩熄烟,满脸横肉还挤出和煦的笑容,「小樱,刚刚我去十八王公那儿买了油饭,要不要吃?」
「要啊!要啊!」她娇柔的小脸满是笑。
嚼槟榔的将他挤开,「不要理他。油饭都凉了,」他凶恶的脸也挤出友善的笑,有点像是豺狼咧嘴,「我这儿有热呼呼的豆浆,还有妳最爱吃的饭团喔……」
「我有咖啡……」
「滚!我有啤酒!」
「走开!我有师大小笼包!我刚排队排了好久……」
「小樱,我有……」
扩音器震耳欲聋的大叫,「通通离小樱远一点!」气急败坏的伯父老板吼着,「小樱!立刻给我上来!上夜班的还偷什么懒?没记车趟的赶紧去记!该下班的赶紧给我滚回去!」
众汉子如丧考妣的垂下头,赶紧把手上的供品堆了心爱的小樱两手,看她有点吃力却甜甜的微笑,「谢谢哥哥们呵……」这些人高马大的男人们连骨头都软光了,几乎瘫在地上成了一堆泥。
「小樱!」趁着她还没开口,老板赶紧训人,「告诉妳多少次,不要跟这些家伙讲话,妳就是不听!一个女孩子家跟这些粗鲁人……」
「哥哥都是好人啊……」甜脆脆的声音闹得老板骨头一酥,又让这一桌子供品堵得说不出话,「大家都是好同事、好兄弟,为什么不说话嘛?伯伯,为什么嘛?」
她有些幽怨的皱起小脸,老板几乎忘记自己要训些什么,好半天才回魂,「没有为什么!我跟妳那死鬼老爸是过命的交情……」说起来还是热泪盈眶,「我怎么可以将可爱的小樱羊丢进狼群里?我怎么对得起妳老爸呀?想当初在金门的时候……」
想到那段同袍情深的日子……真叫人肝胆相照,血脉为之沸腾啊……「我跟妳爸熬过了那种生不如死的训练,要不是他拉我一把,我早让共匪摸掉了……」只听身后咀嚼的声音,看她吃得脸颊带着饭粒,「妳到底有没有听我说呀!」
瑟缩了一下,水若樱娇娇的笑,讨好的说,「……伯伯,十八王公的油饭,就算冷了也很好吃喔。」她将整包油饭一送。
……为什么我不继续教训她,世人其实人心叵测呢?居然和她坐在一起吃油饭?
「还有小笼包喔。」她忙着拿碗装酱料,还细心的帮他开了啤酒,往冰箱拿冰块和冰过的啤酒杯,「这么热,喝啤酒最好了。伯伯,快吃嘛,你一定没吃晚餐呵……会闹胃痛唉……」
「小樱!」老板一把抱住她,哭了出来,「妳真是我女儿就好了!」
「伯伯!」如樱也含着泪,「我是把你当爸爸的……」
「小樱!」
「伯伯!」
看这对老小相拥而泣,卡车司机们咕哝着,「真不公平……我也喜欢小樱呀……」一面发着牢骚打卡。
「就是嘛,死老头,只会霸着小樱不放……」
「小樱是我们『比象猛之花』唉……」
「我一辈子只爱小樱一个!」
「妈的,你撒泡尿照照好不好?」
「干!林辈看你不爽很久了!」
「钉孤枝啦!敢不敢?俗辣!」
「林辈输你,名字倒过来写啦,到外面来啦,谁怕谁?」
屋里哭得热闹,屋外也打得很热闹啊……真是生气蓬勃的砂石场。
***
这样下去是不行的。
比象猛砂石场暨比象猛载运公司负责人石破天,望着对着他的小樱哈舌摇尾巴的汉子们皱眉。
石破天,五十二岁。正陷入严重的思考中。
水若樱是他过命同袍的二女,从未结婚的他,等于是亲手接生这个稚弱的小生命来到,世间的——谁知道弟妹会生在砂石车上?——抱住这个小生命的那一刻,他就知道,不管他将来娶不娶老婆有没有小孩,小樱在他生命中永远是第一个孩子。
后来他将全副心力都投注在砂石场和载运公司里头,的确没有时间娶妻生子。但是有小樱……他就等于有了孩子。
小樱会爱车如命,大概是受了他的影响——连路都走不稳,就已经让他那台没牌的哈雷载来载去——他也一直很骄傲有这样懂车技巧高超的「女儿」。
将来比象猛的一切,都会是小樱的!
但是……他看看那群嚼槟榔抽烟喝酒打架赌博样样都来的司机部属,不禁头痛。这些家伙的居心他哪会不知道?若是有比较成材的家伙……他也不排斥让小樱跟谁……
偏偏半个也没有。
整天玩车,交游都是这群破烂不成材的东西……他真怕会有负老友所托,害他可爱的小樱误入狼口……
不!
他扶住双颊,嘴巴茫然的成了个0型,还真的有点像某幅名画。
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。小樱都二十六岁了,这样蹉跎下去,他这辈子再也看不到小小樱了……
「喂,老弟,」他打给远在花莲的弟弟,「还是忙不过来?好啦,我会调台车给你……记不记得过年你跟我提的事情?」沉重的叹口气,「也只能这样了。你给我发誓,一定要好好对待小樱!」
挂了电话,他眼角有着晶莹的泪光。
小樱,这一切都是为了妳呀……
***
「我不要去!」若樱的反应是意料之内的激动,「我不要离开伯伯!」
她一把抱住石破天,哭得梨花带泪,「我要在伯伯身边……」
「小樱,听话……」石破天被她哭得心都碎了。
「我不要听话!」小樱娇脆的声音被哭声弄得柔软,「我要跟伯伯啦……」
「我让妳把小樱号开去!」
哭声低了一点。
「我的哈雷也给妳!」
哭声又更低了些。
看她有反应,石破天神秘兮兮附在她耳边低语,「……还有,花东公路和滨海公路几乎没有车辆,可以飙个痛快喔。」
「会照相。」她的哭声停了,着魔似地望着东边。
「测速器的配置图,我已经准备好了。」
她的眼泪奇异地全干了,「什么时候出发?」
这下换石破天呜咽起来,「我舍不得小樱呀!哇!」
***
这样下去是不行的。
东大中文系教授庄殊为抱着手臂,倚在他刚买的LEXUS SC430跑车边,望着地磅站那群看来凶恶的司机老大沉思。
庄殊为,三十五岁,正陷入严重的思考中。
自从那天让水若樱帮他换过轮胎以后,他就没办法忘怀那个娇柔又神采奕奕的英姿。差点连老福特都舍不得卖,还是妈妈嫌车子占车库,他才忍痛卖掉的。
找到她要做什么呢?老实说,殊为也不知道。或许道个谢,请她吃顿饭吧?一个娇弱的小女生得靠跑砂石车维生,光想到这点就觉得她的身后一定有着浓重的生活阴影。
那么细弱的一双手臂……不知道扛起怎样艰困的生活重担呀……他虽然只是一介书生,大家又是萍水相逢。受人点水之恩,须当涌泉以报……
只要知道她到底有什么困难,或许可以拜托兄弟们想点办法,或者在公司替她安排个职位什么的……总比当个危险又辛苦的砂石车司机好。
不过,怎么找她呢?
他只记得水若樱的载运公司——事实上是想忘也忘不掉——或许地磅站能够帮他一点忙。拜「比象猛」的威名,地磅站的人倒是很亲切,告诉他,现在正在量地磅的司机老大就是「比象猛」的人。
「不过,」地磅站的人小心翼翼的说,「比象猛的人很名符其实喔……先生,你要小心一点。」
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?他稳重的走向前,先点头示意。
「做什么?小子!」这群粗豪汉子看起来心情都不好。
「我想打听贵公司的一位小姐,」他没被吓到,仍然有礼的问,「一位叫做水若樱的小姐……」
「你找小樱做什么?」犀利的眼光几乎穿透他,问话的人像是闷雷似的吼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