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的,我将回去台北。我要回到和帝释天相遇的淫靡街头,在骯脏却魅惑的空气里,等待他的归来。
或许他永远不归来,或许我不会等待。
第三话 香染上海
之五
回去传真了辞呈,她开始将这里的工作做个了结。已经建立起来的制度应当不会轻易被毁灭,小惠能把这里撑下去。
这个舞台,她留下一个漂亮的句点。我将回去,回去我曾经憎恶,现在却无比渴望的故乡。
「我听说你今天会回来交接。」在台北总公司,遇见了世平。
他依旧温文儒雅,只多了苦恼而懊悔,「为什么辞职?难道是为了郑国兴?若是他对你有任何不轨,你可以…」
「这不重要。」染香打断他,「本来要辞职了,这些也不当我说,本来要把这些文件寄给你,既然遇见了,这就给你吧。」她递出一个牛皮纸袋,「这种台客土皇帝在上海一天,公司会蒙受无比的重大损失。我想,你应该了解一下那儿的情形。」
「染香!」他叫住染香,「…公司待你不好吗?如果你不愿意待在上海,你可以…」
「公司待我很好。」回头看着这栋哭过笑过努力过的宏伟大楼,「失婚以后,我在这里站起来。或许我会抱怨咒骂,这里却是重建我自信的地方,说什么都不可能忘记。」她微微悲感的笑笑,「离开这里,我不是不惶恐的。」
看着她单弱的肩膀,想要拥她入怀,她转过来的眼睛,却是那么坚毅有力。
澄澈的可以看透一切…
「我了解祥介为什么被你吸引,就像我被你吸引一样,」他露出感伤的笑,「你是勇敢的。不管背转过去是怎样的痛哭,你总是勇敢的站起来。我和祥介没有的勇气,却藏在你这么娇弱的身体里。」
他轻轻的拥抱染香,她没有拒绝。
「只要你累了,我会替你遮风蔽雨。」他轻吻染香的发际。
「这是非常美丽的赞美,」她微微笑,「我要等祥介。」
「他还是孩子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掠掠自己的长发,「只是,青春这么短暂,我若不等一个人,也白白的虚度了。我若等他,我还可以抱着虚弱的希望,遥远的国度有我的帝释天。或许他不来,或许我不等了,这些岁月,会有美好的烙痕。」
无法忘记。
「我不能拿你当替代品。」染香轻轻吻过他的唇,像是一片柔软的花瓣轻拂。
「恨我吗?」他几乎落下泪。离开这个熟悉深根的公司,她一个弱女子,准备飘零到哪里?
「你问过了。我不恨任何人。」
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,要从何恨起?
这都城,下起灰暗沉默的雨。她却嗅到远山传来的干净水气。
我也许等你,也许不等。在我的翅膀焦蔽之前,我等你下次千山万水的飞奔。或许你来,或许你不来。
每个人的扬翅,都是为了往唯一的去处飞去,谁也不例外。
至少,我们都会在幽冥的那头重逢。这就足以安慰。
第四章
第四话 蝴蝶养猫
之一
「Dear 祥介:
嗯,我辞职了。你不用多想,并不是钟副总逼的。
只是,我想试试看,放弃了这份『安全感』,我还有没有其它的道
路可以行走。
安居在某个地方或某个人的臂弯都是危险的。这样的安居会不会痲
痹我的斗志和警觉,我不知道…
今天,是我二十九岁的生日。我在想,我能够走到哪里去…起码我
能够确定的是,我已经一步步的走向三十。
闲晃了几个礼拜,我又找到了份工作。和以前的工作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…只是,我喜欢这两个奇特的老板娘,和她们的两只猫。
那是一家叫做『蝴蝶养猫』的咖啡馆,若是你回到台北来度暑假,
我一定会带你来逛逛。
爱你 染香」
寄出了 e-mail,染香伸伸懒腰,准备出门。她仍维持着上班族的习惯,不到八点就清醒,浇完花,写封 e-mail 给祥介,时间差不多了,就步行到「蝴蝶养猫」。
会发现蝴蝶养猫,其实是个意外。
这几年,她上班的路线都是固定的。出门,右转,走进捷运站。辞职后的第一个礼拜,她还是维持着这样的路线闲晃。
某一天醒来,她发现自己又要右转的时候,不禁笑出来。
太阳这么明媚,街上的行人这么欢快,她却固守着莫名其妙的方向感,执意要右转。
右转就是对的方向吗?那么,她应该试试不那么对的左转。
左边有个小公园,她却一直没有发现。
一面闲逛着小公园,几家很有特色的咖啡厅消磨着早餐和午餐,一家家打着分数。一直逛进「蝴蝶养猫」,她像是打开另外一个世界,再也不想离开。
长发薄面的老板娘,娇弱着纤长的身影,对她淡淡一笑,「欢迎光临。」
她却注视着郁蓝天花板那串艳黄小蝶,无法移开眼睛。风一吹,薄薄的小蝶群像是举翅在天空翩翩着。
整个咖啡馆的摆饰都是蝴蝶,各式各样的材质,大大小小。连端上来的花茶,茶壶和茶杯都嵌着金丝素面小蝶。除了蝴蝶,就是书。一大架一大架的书,像是在图书馆里。午后客人不多,却也不少。有摊着功课的学生,也有头发白花的老奶奶,戴着老花眼镜在看七侠五义。
或是上班族女郎正在看漫画。
橡木地板有两只小猫享受着温暖的初夏阳光,安详的睡眠,身上的虎纹沐着金光。
原来如此。这就是「蝴蝶养猫」这个名字的由来。
「看中了什么吗?」另一个娇艳丰满的老板娘走过来,她才发现自己盯着墙上的猫戏蝴蝶湘绣出神。
不大好意思的一笑,「好细手工。」人家的摆设,怎么可能出售?
「大陆手绣的。朋友带了来,算是托售。」她娇媚的凤眼眨了眨,身穿改良式宽身荷花旗袍,大滚边,看起来这么赏心悦目,「若是喜欢,价格在下边,随意看看。这儿有标价的都可以问问,要记得杀价。」她眨眨眼。
第一次遇到要客人杀价的店家,染香笑了起来。
「我姓夏,夏天的夏,夏月季。」她招招手,刚端饮料过去的另一位老板娘薄笑着过来,神情淡淡的温柔,「她是杨静。」
「我姓沈,沉染香。」她望望不小的店,「就两位老板娘?没有伙计?」
「好眼色。」月季欢快的说,「没办法,两个老女人,一看就知道是老板娘。染香?第一次来?」她转头跟杨静说,「这名字好听得紧。」
杨静笑了笑,淡得几乎看不见,「跟这店有缘。」
想了想,月季拍了手,「可不是?哪只蝴蝶不遍染香群?要不要来上班?这么一来,我们可就有只货真价实,活色生香的『蝴蝶』了。」
「妳呀,成天想休假。」杨静轻轻的拍拍月季的头,「干活了,尽拌着客人讲话。」
染香笑瞇了眼睛。之后几乎天天都来,杨静和月季忙不过来的时候,也帮着送水杯送饮料的。
有回兴起,帮着炒了几个家常菜,客人赞不绝口。
「要不要来?」连杨静都淡淡的跟她说,「非常累,薪水也不多。当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倒也可以遮风蔽雨。」
笑着,「不怕我把水杯倒到客人的怀里?」第一天帮忙就出了事情,那个客人一跳,裙子上都是水渍。月季马上过来道歉,还请客人上楼换了原本要卖的裙子。客人不但没生气,反而买下那条手染的宝蓝蝴蝶一片裙。
「那算什么?」月季伏在桌子上大笑,「第一天开店,连杨静都没有,我忙到哭出来,客人一边掏手绢安慰我,一面帮着炒菜招呼其它客人,我只顾着蒙面大哭。」
杨静点了烟,笑意在烟雾后隐隐,「我来帮忙,她也不见得少哭一点。不知道是谁,满盘牛奶冰上面摆了颗卤蛋,叫客人不知道怎么吃。」
大家嘻嘻笑了一会儿,在关了店门以后。轻松的抽烟,喝点小酒。
「我实在是笨手笨脚。」有时候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来帮忙呢,还是来砸店的。
「太客气了啦!」月季拍拍她的背,「这年头有几个女孩子会煮菜的?我还去上过课哩!我的菜实在满折磨客人的胃,要杨静煮菜不如谋杀她比较快。」
「这没什么…」染香笑笑,「谁若嫁个挑嘴的男人,想要不会煮菜都不行呢…」即使如此,前夫还觉得她煮的菜难登大雅之堂,也对,她到底只会一点家常菜,「菜煮得好,还是不是离婚了事…」惊觉眼泪落在手背上,才发现自己居然哭了。
顺手递了手绢给她,「我也嫁过,有什么关系?婚姻只有三种形态。
第一就是离婚,第二就是当了寡妇,第三就是还没看腻就早死。我是第二种形态唷,你看得到这些蝴蝶,大部分都是我过世的丈夫做的。
我们才结婚三年多哩。」月季一面喝着马丁尼,「若是离婚能让他活得好好的,我倒是不介意离婚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