之后,她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摆在工作上面。学会搭公车以后,她警觉的和同住绿园的男同事一起搭公车,旁若无人的从国兴的面前走过。
但是她忘了,在这个国度,外放的台商嚣张得简直是土匪头子。一起搭公车的男同事都被刁难责骂,冷嘲热讽,莫名其妙的遭到或重或轻的处分。
她的愤怒渐渐蒸腾。独来独往,不和任何人一起出入,国兴就开始鬼魅似的在后面跟随。
想要上我?继续做你的春秋大梦吧。染香冷笑着。成会组的女孩子都喜欢这个直爽的上司,很有默契的轮班和她一起等公车。国兴再嚣张,也不敢跟土生土长的上海女人起冲突。
有回忍不住,硬要把染香拖进车子里,几个女孩子又打又嚷,国兴一起火性起,动手打了一个女孩子,险些被其它一起等车的上海女人们打死。虽然衣服被拖得狼狈不堪,染香还是仰天大笑。
事后国兴干脆上告台北,说染香纠众滋事,还提出伤单。染香接到总公司的电话,冷笑着,「先问问郑国兴先生做了些什么好事。再说,是他硬要拖我上车,我可没一拳一脚加在他身上。真的要了解状况,怎么不派人来上海看看?」
看见颜先生真的到了眼前,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「颜先生?」她诧异极了,「总公司派你来?」染香笑着自己的荒谬,什么样的事情会派到副总经理?「如果是解聘书,传真过来就行了,我不会让公司为难。」
他微笑,「太多心了。只是公事经过,想起你也在上海顺道来看看。」他还不知道郑国兴的事情吧?也对,等级这么低微的争执,还不能上达天听。
他微笑的样子,和祥介是多么相像。她恍惚了一下,唇角噙着迷离的笑容。轻咳一声,掩饰自己的失态,「钟副总,害怕祥介在我这里,特来视察?不用担心,他忘我忘得很快。」
「你还没下班吗?」他和其它人打招呼,「我倒是下班了。染香?这样叫你好吗?请叫我世平。省得我觉得还在公司。」
上海的秋天暗得非常快。刚下班,夹着暗金光的云几乎隐没在暮色,月亮微弱的在东边挣扎,还没升上来。
「冷吗?」看她瑟缩了一下,「一起吃饭?」
为什么不?人总是得吃饭的。再说,君自故乡来,她也觉得莫名的亲切。
坐在希尔顿的时候,有种误认他乡是故乡的错觉。华灯初上,整个上海宛如浸淫在琉璃宝石的灿烂,妆点得宛如贵妇。她出神着,却没有注意到世平望着她眼中闪烁的晶光。
「还恨我吗?硬将你从祥介的身边…」总是相遇在不适合的时间。
停了一下刀叉,「为什么?」她睁大眼睛,笑了出来,「说不定我还得感谢你。这样的定格很好,这样美丽的感情。」
虽然心的痛楚无法解释。
「我比祥介大十二岁。总有那么一天…会有那么一天…他会拋弃我。
所有的美好…将会被怨恨和哭泣损毁殆尽。」她承受不住那一刻的崩溃,「大概我处理感情的态度一直都很糟…」
「你是个很好的女人。」世平握住她的手,「祥介说得对,你真的是天界的蝴蝶…非常惹人爱怜的逆风举翅。」
她微微一笑,瞳孔里不染眼泪,只有清湛的孤寂。
送她回去,站在绿园门口,「我不是为了任何人。如果你愿意…如果你肯,我是真心想照顾你一生。」
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儿,「那么,副总夫人怎么办?」
他有些窘,讷讷不成言。
「所以说,你愿意『照顾』我,除了娶我以外?」染香的笑容染满孤寂,「不用了,谢谢你。」
一个女人,当过一次情妇就够了。这个行业或许刚开始的薪水很高,随着时间流逝,美貌销毁,不但没有劳健保,通常也没有退休金。
最糟糕的是,当惯了金丝雀,通常学不会面对寒冬。她还保持这一丝清醒。
「明天我就回去了。」世平的声音萧索,「我并不是在贬低…」
「我很明白。谢谢。」她轻轻的吻世平的脸颊,「再见。」
庆幸没遇到任何熟人,要不然,郑国兴会以为自己真的搬后台来压他。这种虚伪的胜利,她不需要。
回到家里,软瘫在床上。每天活像在打仗。只有躺下来的时候,她才稍稍的松一口气。又是一天。
打仗也好。打仗就不会拼命想起不该想的人。只有这个时候,临睡了,才允许自己放纵一下。
心酸又甜蜜,却含着强烈受伤的感觉。虽说不悔…当她想起祥介的时候。这样将一颗心放在无情的少年身上,她注定要流泪很久。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…但是他却在心底造成一个酸楚巨痛的伤口…
听到有人大力捶门,她有些不悦。将门链拴上,「我警告你,郑国兴,我的耐力已经到了尽头…」
「我的耐性,也到了尽头。」他的眼睛含笑,那美丽的眼睛。
「祥介?」
这应该是她过度思念,所产生的幻觉吧?
一个月夜异国的,美丽幻觉。
他拥住自己,像是张开洁白的羽翼,拥抱着染香的身与心…
第三话 香染上海
之四
抚摸着祥介柔软的头发,这孩子睡着以后,像是一个天使。
多少思念和疑问,在他无邪的睡颜中,什么都不重要。重要的是,他在这里。「为什么又哭了?」疲劳的他半睡半醒,「我虽然喜欢你的眼泪,却不喜欢你这样伤心。」
「不是伤心才有泪。」她回答,将他的手轻轻的覆在自己的脸颊上,「你…」千言万语,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问起。
「你的飞机起飞,我也被拎到美国去了。」轻轻的将她揽在怀里,叹口气,「叔父说,我若不听话去美国,他就要将你开除。违逆他不是聪明的事情。他没收了我的手机。警告我要记住不能和你连络。」
的确不聪明。她很清楚这个疼爱祥介的「叔父」会不惜一切的断她后路。不管他对自己怎样的怜爱…不,更可以逼迫自己屈服。那斯文俊逸的外表底下,有颗善算计的心脏。
「妳瘦了。」他皱起眉毛,「连肋骨都跑出来。吃不好还是太操劳?」
「都有。」她淡淡的,难得的相聚,她不想谈那些不相干的事情,跟他比起来,这世界没有任何重要的,「那你怎么来了?」
「我骗他要去韩国旅游。」他恶作剧的笑笑,「我是去了--只是转搭飞机又来了上海。」
拥着他,像是拥着一个幻影。明明知道和他不会有未来,但是她无法放弃这个温柔的少年。像是干净清爽的风,洗涤她污秽疲惫的心。
看多了职场的妖魔鬼怪,就算是个清新的幻影,也甘愿为他等待。
若是青春一定要虚掷,就虚掷在他身上吧。在他长大成妖魔鬼怪之前,我还拥有他纯净美丽的少年时期。
「我并不纯净,不知道上过多少女人的床。」他的声音低沉哀伤。
「每个女人你都愿意搭几十个小时千里追寻吗?」染香微微的笑着,虚弱的新月染白她的容颜。
「只有染香。只有阿普沙拉斯。」他轻轻的吻染香的唇,像是一只蝴蝶呵护着娇嫩的花瓣,恐怕一使力,娇柔的花朵就要雕零殆尽。
只为你雕零哪…染香轻轻的叹息。
「等我。」哀伤的少年,这几个月未曾忘记她娇白的脸庞,那哀伤的微笑,「我知道不公平,但是等我上完大学,我就能自立了。那时候…我一定…」他匆匆抄下一个 e-mail,「这里!天涯海角,妳都可以找到我。」
叫了出租车,一直送到机场。即使晨光这么灿烂,终需一别。
忧伤与狂喜交缠。是呵,他不曾忘记我。
转头,却看见郑国兴在她背后冷笑。
「公司规定,公司宿舍禁止外宿。」他欺近一点,「没想到你有恋童癖,这就是你下放的理由吗?」
染香冷冷看他,不发一语。
「我想,我没必要跟你报告任何事情。」染香的眼神冷淡,「至于外放,已经停止了。」
深吸一口气,我终于知道,我在等待什么。只觉得自己终于呼到自由的空气。
他一把抓住染香的手腕,「你忘记了,我是你的上司。」他愤怒的表情底下是更多的欲望,「我有你的生杀大权。」
冷笑着,「你还能怎么样?强暴我?你连接吻的技巧都那么烂,做爱的技巧又能高明到哪里去?你连刚走的小男生都比不上,还想跟什么比?」
甩开他,噙着笑,「你开除不了我。因为,我要辞职了。」
以为自己予取予求的男人,张着嘴,不能明白这样气派称头的自己,为什么会输给一个来去匆匆的孩子。
「你爱过人吗?」染香回头,「你被爱过吗?有谁愿意为你飞几十个小时千里追寻?或是你愿为谁飞几十个钟头?没有这样的人之前,你不懂你输了什么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