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开始,世平的确是心满意足的。自从第一次面试见到她,就让染香哀戚无告的眼神抓紧。
就是那一点触动,他要人事部给染香备取的机会。默默的看了她几年,隐隐约约知道她的情路很不顺遂,只是没想到,会和祥介扯上关系。
那一瞬间,他忌妒了自己亲生的孩子,然后是淡淡的后悔。
后悔从她远调上海以后渐渐苦楚而浓烈,意外的,却让染香接受了他。
本来,应该觉得心满意足的。祥介和染香完了,完得那么彻底。妻子也不过问他在外的行为,染香又这样柔顺。
渐渐的,他觉得不对劲。
祥介乖乖的回美国继续学业,当然是好事。但是他拼命成那个样子,照顾他的管家说祥介不再放浪行骸,常常用功到深夜,大楼的管理员也会默默把远从美国H来的信交给他。
几乎是每天都有的。
染香虽然从来不曾拆过这些信,任雪白的信淹没几个抽屉。她却像是只有个柔软的壳子留在世平的身边,跟祥介的这段感情榨干了所有的内在,里面什么也没有剩下。
他瞥见桌子上那封雪白的信,悄悄的放进自己的衣袋里。
染香发现信不见了,也并不在乎。世平会拿去寄,她知道。至于为什么或看不看内容,她不关心。
她在空荡荡的家里发了一下子呆,然后喝了杯牛奶,出门去散步。
台中的冬天还是有着挥洒不完的阳光。她习惯沿着科博馆信步行走,大约半个小时就会到租书店,开始挑书,自己动手煮咖啡,坐下来。
看完两本武侠小说,是吃午饭的时间。回来帮忙整理还书,整理欠书补书资料,看一套漫画,又是吃晚饭的时间。她让老板娘赶回去做晚饭,她自己安静的吃着便当代班。
老板娘却到九点多才回来,而且愁眉不展。
「景气真的很不好,」她诉苦,「想顶下租书店的人,价格压得连成本都不够。」
这或许不是太赚钱的租书店。不过,要粗茶淡饭养老,已经算是很好的地方了。
「谈成了吗?」她淡淡的。
「如果没人出更高的价钱,也只好顶给他们了。」她舒开眉头,「我先生已经先去了台北,男人一离开眼前,总是会作怪。」
染香没有说什么,十点多离开了租书店,慢慢散步回去。
午夜惊醒,发现月亮从忘了拉上帘子的窗户照进来,满室通亮。望着无云的天空,极深蓝的天鹅绒色。若是叫她再启程,她什么地方也不想去。
睡吧。明天还可以去租书店。
一起吃着中饭的时候,她淡淡的问,「你把店卖给我好吗?」
老板娘惊讶的看着她,「这…这家店并不赚钱。我连工读生都请不起。」
「我天天在这里坐着,店不卖给我卖给谁?」染香眷恋着满屋纸香,「你开价吧。」
就这样,她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店。
老板娘不肯多收,坚持要用别人的价格,「我不瞒着你,这店真的不赚钱,房租也不便宜。」
「我天天在这里代班,我会不知道?」她还是淡淡的,「既然我没有工作,这里很好。」
有人用结婚替自己挖爱情的坟墓,有人生孩子挖青春的坟墓。那么,让一屋子故纸埋葬自己下半生,也是种不错的选择。
顶下这家店,让她的积蓄去了大半,剩下的要当周转金,但是她的心情却比买名牌衣服还开心太多了。
孤独未必寂寞 第六话
之二
世平第一次找不到染香,突然觉得非常惊慌。
「你在哪里?」虽然知道祥介还在千里之外的雪城,他突然想起,染香这样视爱情如生命的女人,要诱惑任何人都是容易的。
那种不要命的、凶猛的爱,不也这样深深牵引他吗?
「今天不是礼拜五。」她的声音有一丝诧异。
「不是礼拜五就不能来吗?」世平稍稍的扬高声线。
两个人都静默了。过了一会儿,染香开口,温驯的,「我在附近的租书店。我告诉你地址…」
走进租书店,染香正在登记顾客资料,看见他,歉意的欠欠身。
「你不需要在这里打工。」他觉得歉疚,「如果你想要…」
「我不是打工。」染香还是温柔的,「这是我的店。」
注视着她,「你的什么?」
「我的店。我顶了这家租书店。」她站起来,「要咖啡吗?」
世平坐在艳绿色的沙发,接过染香的咖啡。「如果你想开店,告诉我就好了。」他开口,却觉得很疲倦、很惊慌。
染香…果然不需要他。
「呵…我有自己的钱。」她微微笑着,温驯,却没有暖意,「打发时间用的。我每个礼拜五休息…」
他抹抹脸,「现在就休息。回家去,染香!」第一次这么蛮横。
原本想说些什么,却静默下来。她打电话给老板娘,拜托她帮着看店。然后静静的跟着世平走。
世平不管要她做什么,她都能够忍受。在她几乎崩溃的时候,他善良的伸出援手,不管他发什么脾气,做了什么,她都能忍受。
就算是这样的温驯,世平却越来越焦躁,最后连家都不回了,一下班宁可开两个钟头的车到台中过夜。
这些染香都能忍耐,但是世平的妻子却无法忍耐了。
本来只觉得这是个奇怪的客人。没有谁会穿著香奈儿的套装来租书店,这位高贵明丽的女客人,却紧张的站在柜台,欲言又止。
「想找什么书吗?」染香和气的问她,从她戒备的眼神,染香明白了。
「钟太太?」
两个人对望了很久。「沈小姐?」
「坐。咖啡好吗?」染香还是温柔的。
接过了咖啡,两个人默默的对坐,什么也没说。客人来借书还书,染香过去忙了一下子,又回来坐着。
星期四的下午,没有什么客人。两个人这样对坐着。华贵的香奈儿对着朴实的小唐装;严整的胭脂水粉对着苍白的淡扫娥眉;捧着相同的咖啡杯,一样静静的等着太阳西斜。
「或许,我该庆幸,幸好是你。」她站起来,容颜抹着淡淡的哀伤。
这种哀伤染香很熟悉。她曾经这样哀伤许多年,许多年。
「不管是不是我,你都不会庆幸的。」她不是挑衅,只是说明。
钟太太也点着头,眼神涣散的,「是呀…但若不是你,又不知道是哪个小歌星…我会觉得被辱。」
她安静的离开。
并没有告诉世平,她却开始若有所思起来。
「分手,我要付出什么代价?」世平听她这么说,霍然站起来,盯着她,没有说话。
若是别的女人,大约早吓得发抖,她却静静的喝着自己的花茶。
「你什么都不能带走。」世平严酷的,「除了你的衣服。」
她点头,「谢谢。」
「为什么?我做得还不够吗?」他激动起来,「你还希望我怎样?离婚来娶你吗?如果这就是你要的…我…」
「不。」染香无意识的抚着桌巾的流苏,「不是的。我大概…大概爱不了什么人。你很好。真的,你很好。」
以为世平会尽其所能的伤害她,言语或暴力,他却只是颓然的坐着。
「那么,你希望祥介回来吗?」如果这样能让她高兴起来,重燃对生命的热爱,他愿意。
「不。」她奇怪起来,「世平,你真的爱我吗?」
第一次,看到这样精明干练老谋深算的商场悍将,在她面前哭了起来。
她觉得很震动。原来被爱…是这样的感觉。感动、虚荣,却为了无法响应而虚软无力。
被我爱过的人,心里都经过这样的挣扎吧。原来不爱的人才能得到胜利。
但是胜利者,却一点高兴也没有。
虽然世平把房子留给她,她却只拎着一个行李袋离开了他的庇护。
什么也没带。
原本住在租书店的仓库,老板娘临去台北前,非常不忍。
「楼上租一层也不过七八千块,这么省做什么?」她摇头看着地上的睡袋,「要不是隔壁的车库太脏,住那里也比住这里好。」
车库?「车库也是我们的吗?」
「对呀,以前我老公都把车停在车库里,现在是空了。但是地上都是机油…」
难怪租金这么贵呢。她到隔壁看看,发现车库前后都有窗,应该是租书店这边隔出来的,大约十来坪的空间。
她深夜里动手清洗地上的机油,慢慢的整理。老板娘慷慨的把一些不要的家具给她,所以她也有了床和书桌。
正在整理房间,接到意外的电话。
「沈小姐?我是林文秀。」
陌生的名字,陌生的声音。
「妳是…?」
「我是钟太太。」
她的声音那样的不安,像是闯了什么大祸。
「你…我并不是要你离开世平。」她有点惶恐,之前的惨痛记忆都涌上来,总有奇怪的女人会嚣张的来吵闹。失了沉染香,她不知道又要精疲力尽的对付怎样的女人,「你为什么…」
「我不爱他。我不像你这样爱他。」染香自己也松了一口气。毕竟忍耐着别人的柔情蜜意是很累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