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到母亲的名字,染香再也忍不住,「母亲已经过世很久了!现在跟你共度余生的,是这个倒霉的女人。如果说阿姨什么地方不如妈妈,她就输在没有妈妈的四根刺!你是怎么也不敢惹妈妈的,因为你知道她会拼命!」
她冲回房间拎出自己的行李,「我走了,当然也不会再回来。你逼阿姨要我签的拋弃继承权利书,我已经签好了。够了吧!你跟我之间,再也没什么好说的了!」
父亲的火气一下子馁了下去,「我…我没有…」
「我了解你老来得子的喜悦和担心,」染香提起行李,「但是我不齿你居然要阿姨跟我讲,自己却没有勇气面对我的行为…你当初不是把我赶出去好重建你的家吗?现在也拿出那种气魄爱护你的妻女吧!」
她提起行李,走出家门,挥手拦出租车。颊上的泪,却多不出手来擦拭。
我要回去蝴蝶养猫,那里才是我的家。回头已经没有来处。再也没有。
第四话 蝴蝶养猫
之三
「Dear 祥介:
我回到台北来了。以前曾经非常讨厌过这个污浊的城市,现在才发
现,污浊的外表,往往有着纯净的内里。
我大约再也不会回去屏东,那个让我难受的地方。或许,这样也好。父亲曾经放逐过我,我也从此从他眼前消失,大家扯平,谁也不欠谁。
我不愿意为了所谓孝道勉强自己。对于无情跋扈的父亲,我没办法有半丝同情。
或许,男人都是自私的吧。为了自己的方便,随意的续弦,随意的生子,却也随意的糟蹋女人委曲求全的爱意。
希望你长大不至于变成这样的男人…算是为了你未来的终身伴侣求情吧…
虽然那个女人一定不是我。我还是希望你幸福…而你终身伴侣无法幸福,你也幸福不了…即使她屈从于你。
因为,我是这样爱你,才不乐意你变成这样的大人。
是的,爱你。 染香」
「好了,妳再擦下去,地板要破个洞了。」杨静看着染香的憔悴,「怎么回去渡假度成这样?没睡好?」
她摇摇头,颓然的叹了口气。
「这样的假,休来作什么?」她坐在染香身边,「有心事?」
「我不懂我继母。」她开始娓娓道来。
「有的女人认为屈从就能够稳定婚姻,有的女人以为强悍就能稳定婚姻,」静摇摇头,「事实上,两种人都会成功或失败。合伙人若是没有意愿,怎样都会失败的。」
染香勉强笑笑,「说得让人不敢结婚。」
「我是不敢。」静坦承,「下次连假,我们去日本小樽吧。我一直很想去看看那种小酒馆风情。」她眼中有淡淡的憧憬,「不知道跟我们蝴蝶养猫像不像。」
「我们两个一起去,月季会宰了我们俩。」静听了笑起来。
月季倒是没有意料中的柳眉倒竖,只是说,「唷!静要去日本玩?我劝你别去当电灯泡,她可是有小情人在那边的。」
她想到祥介,脸红了起来,「呃…呃…静有男朋友?常来的那位学弟先生呢?」
「彦刚?得了,那家伙早有女朋友了!不晓得静跟他耗啥…静有个年轻帅劲的这个唷~」她比比小指,「可怜没办法相认的男朋友唷…」
月季撢了撢仓库的灰尘,「她男朋友是以前的家教学生,现在是日本黑社会的老大…相差十来岁哪…」
「你又嚼什么舌头?」静冷冷的,「你那摄影师在外面桌子坐得脖子都长了,你就躲在这里?」
跟这两个女人比起来,自己的故事,显得很平常。
或许,现在的女人想平安活到这种岁数,已经变成奢望了。我们只能接受生命给我们的种种传奇,寂寞或不寂寞,都是演义故事一般。
前一代的女人只能忍受命运的拨弄,说自己是油麻菜籽,现代的女人多了点行动力,但,逆风还是得翩翩飞舞。这是我们独有的命运。
这种波涛汹涌…她望望两天空荡荡的 e-mail 信箱,若是祥介就此失去连络,她或许只会哀哭一阵子,还是站起来抹干眼泪,继续前行。
只能这么做…
准备开店。她边看书,边等第一个客人进来。
丁东一声,进来一个戴着墨镜的高大男子,英挺的鼻子和优美的唇看起来年轻,静却摔破了一个盘子。
她诧异,这样冷静的杨静,居然会失手。
那男子拿下墨镜,拥住呆掉的静。
就是那个…她忍不住唇上的笑意,捡着地上的碎片。
当客人戳了戳她的背,回头时,她又摔了碎片第二次。
「祥介?」
他疲倦的容颜露出阳光般的笑容,拥住呆掉的染香。
刚走进来的月季睁大了眼睛,打了个呵欠,一大早大家抢着表演限制级。她出去,在门上挂着「休假中」的牌子。
正好回去补眠。
或许我也该去补个小情人?有着光滑皮肤,清澈的心智,还没有污秽成大人的少年。
虽然不可能长久,但是…啊…他们堇花似的干净眼睛,可以洗涤我们疲惫破蔽的心灵…
在他们长成大人之前。
第五章
第五话 戴着恶魔的面具
之一
或许,这段情感一直保持在遥远的距离,比较幸福一点。
静的男人只待了两夜就离开,祥介留了下来。但是,静应该比她幸福许多。
而染香,却越来越沉默,越来越憔悴。
祥介回到台湾,已经半个多月了。而她却只见到他一次。
其它的时候呢?
他要回家,他要去逛好久不见的台北街头,他还有数不完的朋友要约要见面…
起初还每天都有好几通电话,渐渐渐渐,他像是沉没在人海,渐渐消失了踪迹。
夜里,染香开始失眠。一封封的翻阅着他写过的 e-mail,对照着自己写过的心事。她还是保持着不到八点就起床的作息,还是在上班前写信给祥介,却只储存在草稿。
这样也好。若是这样两忘,也好。再也不要打扰我的安宁,再也不要激起我的心湖。让我的心渐渐冰冻而冷硬,再也不要来。
再也不要。
但是当他满身酒气的出现在染香面前,她还是含泪的抱住他。
或许,她一直都是懦弱的。不想面对相爱或相处的难题。失去祥介,失去可以思念的方向,对她来说,简直是种可怕到无法想象的极刑。
所以,她安静的工作,一切如常。静和月季虽然有些知觉,但是成熟的女人,并不硬去挖掘别人的心事。
这让她觉得安宁,却也不免觉得寂寞。
这样的寂寞,她只能静静的在夜里不住的阅读,将空虚抵挡在阅读之外。只是,她读到奥利佛.萨克斯的睡人,她还是忍不住震动得发抖。
镜子里的自己,木然的表情,看起来就像是面具一样。她居然也像这些嗜睡症患者,不由自主的戴着面具,内外都已经崩坏。
除了木然,她不敢有其它的表情。害怕自己因此连最后的自制都消失,不知道要沉沦到什么地方去。
再连络,又是两个礼拜了。
「你在哪里?」染香的声音还是平静的。一直被动的等着他的电话。
「在家呀。」祥介的声音还是很欢快的,「诚品有晒书展,我们去逛逛好不好?」
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,染香看着他发亮愉快的脸庞,怀疑疏离是不是自己的想象。
他一定是太稚真了,才会这样的疏忽吧。他不了解,染香怎样的等待他的归来,将自己苦苦的站成哪里也去不得的盐柱。
毕竟还是个孩子。异国的孤寂,只能在偶然的归国得到解放。毕竟他的根在这里,朋友也都在这里。
染香请了假,和他一起漫步在广大的会场。买了许多书,她的心情非常愉快,若不是他轻轻的摆脱染香的手,或许苦楚不会涌上来。
「祥介!」美丽的少女兴奋的抓住他,「你回国了?什么时候回来的?」连珠炮似的问了一堆问题,眼光才瞟向染香,「这是…?伯母吗?」
祥介支吾着说不出话,染香柔柔的一笑,「不是。我是他的表姊,请他跟我来搬书。」
少女笑眯了可爱的大眼睛,「表姊,你好!我是祥介的同学林嘉慧,祥介提过我吗?严格说我们不是同个学校的,不过都是补习班的同学。祥介坏死了,出国居然跟我分手!你这王八蛋!」她笑着打了一下祥介,「谁让你一个人决定?我才不要分手!」
祥介的脸苍白了一下,就像染香苍白的心。
「既然遇到女朋友,祥介,书我自己拿就好了。」她按按嘉慧的肩膀,「你们很久不见了?好好聊聊吧。」
她转身离去,连回头都没有。
晚上祥介打电话过来,良久没有说话。染香也在电话这头沉默。
「我跟她不是像你想的那样。」他勉强着,「我跟她…」
「我什么也没想。」染香回答,然后是沉默。
「我已经跟她说清楚了。」祥介越说越低声,「…染香,不要生气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