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怎样呢?”她动容的问。
“我说了,你不要觉得我交浅言深,”他诚挚的望着她:“当你唱的时候,用你的心灵去唱吧!不要怕没有人欣赏,不要屈服于那个环境,还有……不要低估了你自己!你的歌像你的人;真挚而高贵。”
小眉的睫毛垂了下去,她必须遮掩住自己那突然潮湿了的眼珠,好一会儿,她才重新扬起睫毛来,她的眼睛是晶莹的,是清亮的,是水盈盈的。
“谢谢你。”她喉咙喑哑的说,匆匆的站起来,她一定要赶快离去,因为她的心已被一种酸楚的激情所涨满了。“我走了,别送我。”
他真的没有送她,坐在那儿,他目送她匆忙的离去,他的眼睛是朦胧的,里面凝聚着一团雾气。
“这种生活是让人厌倦的!”唐小眉低低的,诅咒的说,把眉笔掷在梳妆台上,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。她刚刚换上登台的服装,一件自己设计的,紫萝兰色的软缎夜礼服,腰上缀着一圈闪亮的小银片,从镜子里看来,她是纤□E合度的,那些银片强调了她那纤细的腰肢,使她看起来有些儿弱不胜衣。
她抚摩了一下自己的面颊,献唱的几个月来,她实在是瘦了不少。“这根本不是人过的生活,”她继续嘀咕着,用小刷子刷匀脸上的脂粉。“我唱,生活里却没有诗也没有歌。”她不知不觉的引用了云楼的话,虽然,她自从在雅憩和他分手后,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,但,这男孩给她的一些印象,却是她不容易忘怀的。
“你在叽哩咕噜些什幺?”刚下场的一个名叫安琪的歌女问。“还不赶快准备上场。马上就轮到你了。”
“好没意思!”小眉说。
“你知道他们要些什幺,”安琪说,她出来唱歌已经好几年了,和小眉比起来,她是老大姐。“你多扭几下,他们就高兴了,看看吧,场内的听众,百分之八十都是男性,他们要的不是歌,是人!”
“更没意思了。”
“你要学得圆一点,”安琪一面卸着装,一面说:“像昨晚邢经理请你去消夜,你就该接受,他在商业界是很有点势力的,你这样一天到晚得罪人,怎幺可能唱红呢?别总是天真得把这儿当学校里的歌唱比赛,以为仅仅凭唱得好,就可以博得掌声。那些人花钱是来买享受的,不是来欣赏艺术的!”
“可悲!”小眉低声说。
“这是生活呀!谁叫我们走上这条路呢!不过,你又怎幺知道别一行就比我们这行好呢?反正,干那行都得应酬,都得圆滑!虽然也有不少根本不肯应酬而唱红了的歌女,但她们的本钱一定比我们好,我们都不是绝世美人呀,是不?”
小眉淡淡的笑了。
负责节目安排的小李敲了敲门,在外面叫着说:“小眉,该你了!”
“来了!”小眉提起了衣角,走出化妆室。到了前台的帘幔后面,报幕的刘小姐正掀起了帘幔的一角,对外面张望着,台上,一个新来的歌女正唱到了尾声。看到小眉过来,刘小姐轻轻的拉了拉她的衣服,低声说:“你注意到了没有?最近有个很奇怪的男孩子,每到你唱的时候就来了,你一唱完他就走了!现在,他又来了。花一张票价听你一个人唱,他是你的男朋友吗?”
“是吗?”小眉的心脏猛跳了两下,自己也不明白为什幺呼吸忽然急促了。“在哪儿?”
“你看!第三排最旁边那个位子。”
小眉从帘幔后面窥探过去,由于灯光集中打到台上,台下的观众是很难看清楚的,尤其他又坐在靠边的位置。她无法辨清那人的面貌,但是,一种直觉,一种第六感,使她猜到了那是谁。
“我看不清楚。”她含糊的说:“不会只听我一个人唱,恐怕你弄错了。”
“才不会呢!我本来也没注意到他,只因为他总是中途进场,又中途出场,怪特别的,所以我就留心了。你不信,唱完你别走,在这帘幔后面看着他,他一定是在你唱完后就走。”
“他天天都来吗?”小眉迟疑的问。
“并不是天天,不过,最近是经常来的,你不认得他吗?”
“不──不知道。”小眉说:“我看不清,我想,没这幺荒谬的事!”
“我见多了,”刘小姐微笑着说:“怎幺样荒谬的事都有!”
顿了顿,她说:“好了,该你了。”
台上的那位歌星退了下来,于是,小眉出场了。
灯光对她集中的射了过来,那幺强烈,刺得她看不清任何东西,但她知道台下的人却能看清楚自己的每一个表情,每一个动作。她不能随便,她不能疏忽,每夜,她站在这儿,接受着考验。在一段例行的自我介绍之后,她开始唱了,她唱了一支“回想曲”。
一曲既终,掌声并不热烈。掌声,这曾经是她努力想争取的东西。世界上最悦耳的音乐是歌吗?是钢琴吗?是小提琴?小喇叭?鼓?或任何一种乐器吗?不!都不是!世界上最悦耳的音乐是掌声,人人爱听的,人人需要的,它能把人送入云端,制造出最大的愉悦和满足。但是,几个月的献唱生涯,使她知道了,在这儿博取掌声是困难的,永远重复唱那几支歌也是令人厌倦的,可是,听众喜欢听他们熟悉的歌。
于是,她唱,每晚唱,唱了又唱,她疲倦了,她不再希冀在这儿获得掌声了。每次唱完之后,她对自己说:“我孤独,我寂寞,我不属于这个世界,这个世界也不属于我。”
这是自我解嘲?还是自我安慰?她无法分析,也不想分析,却在这种心情底下,送走了每一个“歌唱”着的夜。但是,今晚不同了,她感到有种不寻常的、热烈的情绪,流动在自己的血管中,激荡在自己的胸腔里,她忽然想唱了,真正的想唱了,想好好的唱,高声的唱,唱出一些埋藏在自己心灵深处的东西。
于是,当回想曲唱完之后,她临时更改了预定的歌,和乐队取得了联系,她改唱了另外一支:“我是一片流云,终日飘浮不定,也曾祈望停驻,何处是我归程?风来吹我流荡,风去携我飘扬,也曾祈望停驻,何处是我家乡?飘过海角天涯,看尽人世浮华;多少贪欲痴妄,多少虚虚假假!飘过山海江河,看尽人世坎坷,多少凄凉寂寞,多少无可奈何!我是一片流云,终日飘浮不定,也曾祈望停驻,何处是我归程?”
她唱得非常用心,贯注了自己全部真实的感情。她自认从踏进歌厅以来,从没有这样唱过。这支歌是从她心灵深处唱出来的,有她的感叹,有她的迷惘,有她的凄凉,有她的无助和落寞。但是,掌声依然是零落的,这不是听众喜欢听的那种歌。她不由自主的对第三排最旁边的位子看过去,灯光闪烁着,阻挡了她的视线。她忍不住心头涌上的一股怆恻之情,茫茫人海,是不是真能找到一个知音?停顿了一下,她开始唱第三支歌:“我最爱唱的一支歌,是你的诗,说的是我……”
唱完了三支歌,她的这场演唱算结束了,微微的弯了弯腰,她再度对那个位子投去很快的一瞥,转过身子,她退到帘幔后面去了。到了后面,刘小姐很快的说:“瞧!那个人走了!”
她看过去,真的,那位子上的一个年轻人正站起身来,走出去了。她心底掠过了一声不明所以的叹息,感到有份难以描述的感觉,把她给抓住了。这个人,是为她的歌而来?还是仍然在找寻他女友的影子?回到化妆室,她慢吞吞的走到镜子前面,呆呆的审视着自己,镜中的那张脸孔是茫然若失的。
安琪还没有走,坐在那儿,她正在抽烟,一面等待着她的男朋友来接她。看到小眉,她说:“你不该唱那两支歌,你应该唱‘午夜香吻’,或者是‘家家有本难念的经’,要不然,唱‘桃花江’或者是‘月下情歌’都好些。”
小眉怅惘的笑了笑,坐下来,她一句话也没有说,开始慢慢的摘下耳环和项链。安琪仍然在发挥着她的看法和意见,给了小眉无数的忠告和指导。小眉始终带着她那个迷惘的微笑,不置可否的听着。收好了项链和耳环,她到屏风后面去换了衣服。几个表演歌舞的女孩进来了,嘻嘻哈哈的喧闹着,匆匆忙忙的换着衣服,彼此打闹,夹杂着一些轻浮的取笑。小眉看着这一切,心底的迷惘在扩大,在弥漫。到底,这世界需要些什幺?
有人敲着化妆室的门,一位侍应小姐嚷着说:“唐小姐,有你的信!”
小眉打开了门,那侍应小姐递上了一张折迭着的纸,说:“有位先生要我把这个给你!”
“哦!”小眉狐疑的接过了纸条,心里在嘀咕着,别是那个刑经理才好!打开纸条,她不禁呆住了!那张纸上没有任何一句话,只用画图铅笔,随便的画着一枝莲花,含苞欲放的,亭亭玉立的,虽然只是简单的几笔,却画得栩栩如生。在纸张的右下角,签着“云楼”两个字,除此而外,没有其它的东西了。小眉愕然的望着这朵莲花,诧异的问:“那个人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