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可以想像她,”我说:“你一定在许多地方都有她的遗传。”
“确实,”他点点头,“不过,我比她坚强。”
“那因为她是女人,”我说:“女性总比男性脆弱一些,尤其在感情上。”
他看了我一眼,突然问:“蓝采,你的父亲呢?”
“我很小的时候,他就和我母亲离婚了。”我说。
他静静的凝视着我,街灯下,我们两个的影子长长的投在地上,忽而在前,忽而在后。好半天,我们都没有说话,只是相依偎的走着。然后,他轻轻的叹息了一声,感慨的说:“我们都有一个不幸的家庭,或者,每个家庭中都有一些不幸。”他顿了顿,说:“蓝采!”
“嗯?”
“我们以后的家庭,不能允许有丝毫的不幸,你说是吗?我们的儿女必须在充满了爱的环境里长大,没有残缺,没有痛苦!你说是吗?”
“噢,柯梦南,”我说:“你扯得多远!”
“你说是吗?”他逼问着我,盯着我的眼睛里带着火灼与固执,期盼与祈求。“你说是吗?你说是吗?蓝采,是吗?你说!”
在他那样的注视下呵,我还有什么可矜持的呢?我还有什么可保留的呢?
“是的,是的,是的。”我一叠连声的说。
他站住了,用双手紧握着我的手,他的脸色严肃而郑重,他的声音诚恳而热烈:“我们将永不分开,蓝采。”
我望着他,在这一刻,没有言语可以说出我的心情和感觉,我只能定定的望着他,含着满眼的泪。
说不出来那种日子有多沉醉,说不出来那种感觉有多疯狂,也说不出那份喜悦和那份痴迷。我和柯梦南,都溶化在一种崭新而神奇的境界里,这种境界中没有第三者,没有天和地,没有世界上的任何东西,只有彼此。一会儿的凝视,一刹那的微笑,一下轻轻的皱眉,或一段短时间的沉思,都有它特别的意义,都会引起对方心灵的共鸣。然后,我们又惊奇的享受着那心灵共鸣的一瞬。
我们喜欢在清晨或是黄昏,手携手的漫步在初升的阳光或是落日之下。我们喜欢迎着拂面而来的、带着凉意的那些微风。我们还喜欢春天那份“恻恻轻寒翦翦风”的韵味。一切都让我们兴奋,一切都让我们满足。当我们漫步的时候,我喜欢听他轻轻的哼着歌。一次,我说:“记得你第一次在我们面前唱的歌吗?在碧潭划船的那一次?”
“记得,”他微笑的说:“是那支‘有人告诉我’吗?我作那支歌的时候情绪真坏,满腔无法发泄的积郁和怨愤,压得我透不过气来,我不知道我活着是为了什么,我迷失,我苦闷,我就写了那一支歌。但是,现在,那一支歌应该改一改歌词了。”于是,他低声唱了起来:“有人告诉我,这世界属于我,因为在浩瀚的人海中,有个人儿的心里有我。有人告诉我,欢乐属于我,我走遍了天涯海角,在你的笑痕里找到了我。有人告诉我,阳光普照我,自从与你相遇,阳光下才真正有个我。我在何处?何处有我?你可曾知道?我在何处?听我诉说:你的笑里有我!你的眼底有我!你的心里有我!”
我们依偎着,那么宁静,那么甜蜜,那么两心相许,两情相悦。连那冷清清的街道上都彷佛洋溢着温暖,充满了柔情,穿梭的风带来的是无数喜悦的音符,这正是春天哪!
“恻恻轻寒翦翦风!”柯梦南说,紧握着我的手,注视着我的眼睛:“这是我们的春天,蓝采!”
是我们的。接连而来的所有的春天,都应该是我们的。不是吗?我挽着他的手,斜靠在他的肩上。
“你不再失落了?”我问。
“失落是一个年轻人的通病,”他说:“最大的原因是寂寞。生命没有目的,心灵没有寄托。现在,我不会再失落了,我有了你。我应该积极一点,为了我,为了你……”
“为了我们这一代吧!”我说:“你将来要做什么?”
“我要学音乐,我要成为一个大的声乐家,或是作曲家,你不知道我对音乐有多狂,蓝采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我说:“毕业后准备出国吗?”
“是的,”他点点头:“国内没有学音乐的环境,我想去义大利。你愿意跟我一齐去吗?”
“我不知道,”我摇摇头:“我不愿意离开妈妈。”
“我们还会回来的,”他说:“我们一定会回来的,出国只是去学习,不是去生根哪,这儿到底是我们的土地吗!”
“那么,你去,我等你回来!”我说。
“不,”他揽紧了我:“如果你不和我一齐去,我宁可不去了,我离不开你。”
“为了一个女孩子放弃你的前途吗?”我说。
“是的。”
“你傻!”我说。
“是的。”
“你笨!”我说。
“是的。”
“你糊涂!”我说。
“是的。”
我们站住了,他望着我,我望着他,我们彼此望着彼此,然后,他笑了,重新挽住我,他说:“别谈这个了,蓝采。在我们相聚的时光,不要提起别离。反正,还早呢!”
“暑假你就毕业了,早什么?”
“还有预备军官训练呢!”
“也带着我一起去受训吗?”我瞪着他。
“是的,我把你藏在我的背包里。”
我们对视着,都笑了起来,他说:“你的笑好美好美,蓝采。”
“告诉我你以前那个爱人的故事?”我说。
“我以前的爱人?”他一愣:“我以前有什么爱人?”
“别赖,你唱过的歌,忘了?”于是,我轻哼着:“我曾有数不清的梦,每个梦中都有你,我曾有数不清的幻想,每个幻想中都有你,我曾几百度祈祷……”
他打断了我,接下去唱:“而今命运创造出神奇,让我看到你,听到你,得到你,让我诉出了我的心曲,我的痴迷。”
我瞪着他。
“你是什么意思?”我问。
“你就是那个‘你’吗!”他说。
“别滑头,我打赌你作这支歌的时候根本不认得我。”
“确实。”他点点头。
“那么──?”
“但是那确实是你!”
“解释!”
“这支歌的题目叫‘给我梦想中的爱人’,一个我心目中理想的女性,我梦寐所求的那种女孩,你就是,蓝采。”
“真的?”我问。
“真的。”他严肃的说。
我不再说话了,靠在他的肩头,我那么满足,满足得不知道自己还能有什么希求了。街道很长很长,我们并着肩走着。向前走,向前走,向前走……我坚信,我们就要这样并着肩向前走一辈子了。
第六章
这样的恋爱是无法瞒人的,何况,我们也不想瞒人,舞会的第二天,柯梦南就急着要向全世界宣布他的恋爱了。最初知道这件事的是怀冰和谷风,而整个圈圈里都知道却是在舞会后的一星期。
那是一个假日,我们一起到鹭鸶潭吃烤肉去。
这是舞会之后,大家的第一次聚会。我们带了一锅切好了的肉,带了几十根铁签子,预备用最原始的方式,穿了肉边烤边吃。这种吃法是柯梦南同校的一位艺术系的学生教他的,据说是新疆游牧民族的烤肉法,烤的都是牛羊肉。
我们到了水边已经快中午了,男孩子们负责架炉子生火,女孩子们负责穿肉掌厨,但是,经过了将近两小时的步行才到目的地,大家都很累,把扛来的肉、签子、锅子往地下一放,就都纷纷的奔向水边,去舀了水洗手洗脸,谁也不管预先分配的工作了。何飞飞干脆脱了鞋,踩在水中,发疯似的乱跳乱叫,把水溅得到处都是。刚好小俞从她身边走过,被溅了一头一脸的水,小俞一面用手挡,一面嚷着说:“你这是干嘛?疯丫头!”
“你叫我什么?”何飞飞停了下来,伸过头去问。
“疯丫头!”
“滚你的蛋!”何飞飞不经思索的骂着说:“我是疯鸭头,你还是疯鸡头呢!”
“哈!”小俞开心了,大笑着说:“你是疯鸭头,我是疯鸡头,可不刚好配上对了。”
大家都笑了起来,这次何飞飞显然是吃了亏,可是,笑声还没有完,就听到一声“噗通”的大响,和小俞的高声大叫。原来,何飞飞趁他不注意,用手把他一拉,又用脚把他的脚一踢,竟让他整个栽进了水里。小俞在水中大喊大叫,挣扎着爬起来,浑身从上到下的滴着水,头发湿淋淋贴在额上,水珠在睫毛上和眉毛上闪着亮光,真是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。何飞飞拊掌大笑,边笑边指着他说:“哈!真骨稽,真骨稽得要死掉了。你这下子不是疯鸡头了,是落汤鸡头了!”
我们笑得可真厉害,笑得都喘不过气来。小俞就在我们笑声中,一面浑身滴着水,一面吹胡子瞪眼睛,摩拳擦掌,他越是那副咬牙切齿的怪样子,我们就越是笑个不停。终于,他大吼了一声:“何飞飞,我今天不好好的整你一下,我就在地下滚,一直滚回台北去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