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写了没有?”韶青关怀的。
“我没写。因为几个月后,我再去锡口,那老人已经不在了,我问医生:那盏路灯呢?旁边有个年轻小伙子躺在床上,一本正经的说:路灯被台风吹倒了。我问那年轻小伙子:你躺在这儿干嘛?他对我很认真的说:‘如果我不躺下来,台风也会把我吹倒的,我是倒地的路灯。’”他喝了口酒,看着韶青:“后来我问医生,怎么路灯病还会传染呢?医生说,那小伙子送进来的时候,神志不清,胡言乱语,后来居然崇拜起那盏路灯起来,还曾经爬上屋顶,把灯泡拆下来,硬要装到那老头的手上去。然后有一天,老头终于倒下来死了,这年轻人也倒下了,变成了一盏倒地的路灯。”
韶青有些难过,这故事影响了她的情绪,她抑郁的望着他,抑郁的问:“为什么告诉我这些?”
“随便谈谈而已。”黎之伟说:“人的内心,是个永远不可解的谜,深不可媒所以世界上会发生许多怪事,你知道那母亲为什么要烧死自己的孩子?因为爱,她爱他们,不忍心丢下他们一个人走,就干脆来个‘要死一起死’。”
“你看了这么多事情,想过这么多问题,你应该是个把人生看得很透很透的人了?”
“真能把人生看透的,是神,而不是人。”黎之伟注视着她:“说实话,我从没把人生看透!从没有。一个看透人生的人是四大皆空的,名利爱情婚姻都可不要,而我呢?我在挣扎、抢新闻,抢写稿,名、利、爱情我都要。你和迎蓝,总是鼓励我振作、奋斗,振作奋斗是在追求什么?成功?怎样就算成功?有名有利有事业?你瞧,韶青,你也不是一个能把人生看透的人,那个倒地的路灯,可能反而把人生看透了,反正站起来也会倒下去,灯亮过了也会熄灭。不如干脆灯也别亮,就躺在那儿吧!”“你说得很消极。”“不,我没看透人生,不算消极。”他振作了一下,坐正了身子。“好,把你没说完的话说完,你说阿奇回来了。然后呢?迎蓝把他赶出去了吗?”
韶青默默的瞅着他,沉默不语。
“那么,”他用手摸着胡子,眼光更阴沉了。“她原谅了阿奇,跟他和好如初了。那么,她要嫁进萧家,做萧家第二个儿媳妇了。你瞧,韶青。人类多现实,迎蓝昨天还问我要不要她?”“你并没有说要她,”韶青低低的说,用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。“你告诉过我,你对迎蓝忘不掉阿奇很愤怒,但你并没有爱上迎蓝。”“你错了。”黎之伟一个字一个字的说:“我爱上了迎蓝!”
“什么?”韶青吃惊的问:“你爱她?你真的爱她?出自内心的爱她?像当初爱采薇一样的爱她?”
“我爱她,因为她被萧人奇所爱!”他沉稳的说,把酒杯重重的放在桌上,站起身来:“好,告诉我她现在在什么地方?萧家吗?”韶青奔过去,用双手抱住他的胳臂。
“阿黎!”她又紧张,又伤心,又着急。“你千万别做会让你终身后悔的事!你放了他们吧!饶了他们吧!不管怎样,阿奇和迎蓝都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!真对不起你的,只有一个祝采薇,而你昨天,也已经原谅她了!”
“我并没有原谅祝采薇,”黎之伟咬牙说,额上的青筋在跳动,眼里冒着火。“只是,再见到采薇,我发现她变了,变得成熟,变得会说话,变得高贵文雅……她不是我的采薇了,她是萧家的采薇了!我发现……我不能再爱她了。我以为她的婚姻会很不幸福,她会是个可怜兮兮的,瘦弱苍白的小女人,我完全错了。她幸福,她快乐!她唯一的不幸福,是我的不幸福,她唯一的不快乐,是我的不快乐!这对我是很厉害的当头一棍,换言之,如果我不增加她的心理负担,她是很幸福很快乐的!不,韶青,我没原谅采薇,只是不爱她了!”“不爱她,还恨她?”韶青喃喃说。
“也不恨她,我恨萧家!”他再咬牙咬得牙齿发响。“我恨那兄弟两个!我恨迎蓝不争气,她居然又向萧家低头……我……我找他们去!”韶青死命拉住他的胳臂,眼中含泪了。
“你不爱迎蓝,何苦去破坏他们?你何苦?你何苦?你去了对你自己有什么好处?”
“要死大家一起死!”他叫着,眼白涨红了,声音变粗了。举起酒瓶,他把半瓶酒都倒进了嘴里。酒从嘴角溢出来,溅满了衣裳。韶青又惊又急又怒又伤心,她一把握住了酒瓶,死命要抢过去。黎之伟恼怒的把她一推,她站不稳,摔倒在地毯上,他灌完了酒,把空酒瓶扔在沙发上,转身就要往外走。韶青爬起来,半跌半摔的冲到门边,拦门而立,哭喊着:
“你要干什么?你想想清楚!萧家从头到尾就在让你!你以为他们会怕你吗?论打架,萧家自己不动手,他们手下的人就可以把你揍得半死!论杀人,你的手握笔还有点力量,握刀根本就不及格!论道理,人家有权追求未婚小姐,你根本就在无理取闹……”“住口!”他大喊:“你也帮他们!你也骂我!”他举起手来,就给了她狠狠一耳光。
她被打得头都晕了,耳朵里一片尖鸣,嘴中有了咸味。她没动摇,仍然拦门站着,仍然死盯着他,仍然泪眼凝注,她放低了声音,一个字一个字的说:
“迎蓝不是你的女朋友,她始终是阿奇的!”
“她现在是我的!”他暴怒的叫:“我已经把她从阿奇手里抢来了,好大胆的阿奇,居然要再从我手里抢走!”
“你在自说自话!迎蓝没有爱过你!”
“她爱的!”他大叫,因内心受伤而暴怒如狂。“她要嫁给我,她问我要不要她!她爱的是我!”
“你明知道不是!”她残忍的点醒他。“她为了赌气想嫁你,你为了报复想娶她,你们两个谁都没爱上谁。她不爱你,黎之伟,她喜欢跟你在一起,可以排遣她对阿奇的思念,这不是爱……她把你当一种填充物……”
“你住口!住口!”他昏乱的大喊:“你是个什么怪物,在背后如此残忍的批评你的好友,你……”
“我不是批评……”韶青打断了他。
“滚!”他吼着,又给了她一耳光。
她跌倒下去,坐起来,她背靠在门上,依然用全力拦住那扇门,虽然她已经在眼冒金星,浑身冷汗。
“你是个疯子,”她说:“你该进锡口疯人院去!”
“好,我是疯子,”他斜着眼睛,皱着眉头,一脸的狰狞。“疯子不为自己的行为负责,我要去把萧家放火烧掉!你走开!走开!”她匍匐在地上,用力抱住了他的腿。
“我求你不要去!我请求你不要去……”
他用力想拔出自己的腿来,但她抱得紧紧的。他暴怒到了极点,低下身子,他一把揪住韶青的头发,把她的头拉得仰了起来。那张脸又是血又是泪又是汗,眼光却坚定不移的盯着他,他从来没看过这种不顾一切的坚决,他几乎有点眩惑,但是,怒火仍然疯狂的燃烧着他,从内心深处一直烧出来,烧痛了他每根神经,每个细胞。却上心头24/26
“你为什么这样帮着萧家?”他狂怒的大吼:“难道你也爱上了萧家的什么人?所以,你这样千方百计的拦阻我,你怕我伤害他们?是吗?你也爱上了阿奇吗?你想和迎蓝效法娥皇女英是不是?”泪珠从她的眼中滚落,连汗带血的往下淌。
“我不怕你伤害萧家人,”她清晰、悲切的低语。“我怕你伤害你自己!你一直是个虚张声势的人,你伤害不了别人,只会伤害自己。”“你这么轻视我?”“这不是轻视,而是了解。我也没爱上萧家任何人,我只是──爱上了你。”他大大一震,低头看她。
“你不必这样来哄我。”他说。
“我不哄你,我为自己悲哀,你没正眼看过我,你心里只有采薇和迎蓝,而我,为了你的一句话,和驾驶员分手,我以为有一天,你也会像我一样,拔慧剑,斩乱麻,把以前种种,都完完全全的抛开。那么,你会注意到我了,虽然只是你身边的一个小配角,平凡,不会发光,不会发亮,但是却静静的依偎着你,愿意跟你上天下地……不,我不再说了,换了迎蓝,她决不会说这些话。我说了,你可以骂我不知羞耻!可以把我一脚踢开,也可以再给我一记耳光。不过,我说的句句实言,假若你仍然要迎蓝或采薇,你就从这道门里出去,我和你也从此一刀两断,我再不过问你的任何行动。你要放火杀人,或者别人要杀你,我都不管!如果你对我还有一丝丝、一点点的好感,那么,留下来,留下来和我在一起,从此,把你以往的爱和恨,都抛到九霄云外去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