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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不许发表意见?”可慧瞪着圆眼睛,天真的望着父亲。“不许吗?”“不许。”钟文牧说。“那么,我是个木偶人。”可慧伸出胳膊,眼珠不动,一蹦一蹦的“跳”到奶奶面前去,动作里充满了舞蹈的韵律。她从小就有舞蹈和表演的天才。她轻快的停在奶奶面前,像木偶般慢慢的移动、旋转,然后用背对着奶奶,说:“拜托一下,奶奶,我背上有个螺丝开关,拜托帮我上一下弦,转转紧,木偶快要动不了了。”奶奶推了推老花眼镜,笑了。用手在可慧肩膀上拍了拍,她怜爱的叹口气说:“拿你这丫头真没办法!好了,咱们就养了这条小狗吧!可慧,你跟我负责任,弄脏了地毯我找你!”

  “谢谢你,奶奶!”可慧转回身子,拥抱了一下祖母。奶奶推开她,仔细看她。“打扮得这么漂亮,要干嘛?身上是什么香味?”

  “雅片。”“什么?”奶奶竖起耳朵。

  “雅片哪!”可慧笑着嚷,卷到盼云身边去。“小婶婶,你告诉奶奶,雅片是什么,还是你上次从欧洲带回来送我的呢!”

  欧洲。盼云的心又一沉,一阵绞痛。她抬起头来,轻声说了句:“雅片是一种新出品的名牌香水。”

  “香水叫这种怪名字?”奶奶不满的推着眼镜。“赶明儿我看水烟袋都会变成装饰品!”

  “这倒是真的。”钟文牧接口:“我亲眼看到阳明山一家外国人把水烟筒放在壁炉上陈列,认为是艺术品!连中国以前三寸金莲的绣花鞋,都当宝贝,放在一块儿。”

  “这是侮辱。”可慧跳跳脚,直着脖子嚷:“爸,你就该给他扔到垃圾箱去,你该告诉那家外国人,中国有真正的艺术品──带他到故宫博物院去!对,他需要去一下故宫博物院,了解一下中国文化……”文牧瞅着女儿,微笑着,他的眼睛深黝慧黠,这是钟家的特征,文樵也有同样漂亮的一对眼睛。他瞅着女儿,眼角却下意识的飘向盼云。盼云正轻悄的站起身来,不受注意的抱着小狗走往厨房,立刻,厨房里传来冲牛奶声,杯碟声,和盼云那柔柔润润的低唤声:“尼尼,来喝牛奶!尼尼,瞧你这股馋相!”

  尼尼?什么怪名字?文牧的思绪转回女儿的身上:

  “你意见很多,你慷慨激昂,而你身上擦的是雅片香水。”

  “呃,”可慧一怔。“这不同。香水和化妆品的名字要新奇,才能引人注意……呃,”她也听到盼云的声音了。“说到名字,小婶婶这只狗居然叫‘你你’,够特别了,将来再养一只,可以取名字叫‘他他’!爸,我告诉你!我有个同学,姓古名怪,你信不信?”“信。”文牧一个劲儿的点头。“她和你准是结拜姐妹。说不定,你还有同学姓三名八,姓小名丑,姓……”聚散两依依3/29

  “你不信!”可慧耸耸肩,斜睨着父亲。“你当我说笑话呢!我们班上还有个男生姓老,他说他将来有了儿子,要给他取个单名叫‘爷’,那么,人人都要叫他儿子老爷。我问他,他自己怎么叫儿子呢?他就呆住了。所以,现在我们全班同学都叫这位姓老的同学作‘老笨牛’……哈哈!”她天真的笑弯了腰。“哈哈!好玩吧?哈哈……”

  一阵门铃,打断了可慧的笑语呢哝,她侧耳倾听,何妈去开了门,她收住了笑,一本正经的对父亲说:

  “老笨牛的结拜兄弟来了。”

  “谁呵?”奶奶不解的问。

  “徐大伟呀!他来接我的!我走了!”她抓起桌上的皮包和礼物。“奶奶,爸爸,妈妈,小婶婶,何妈,尼尼,大家再见!我去参加舞会,你们都不要给我等门,我自己有钥匙,你们知道,这种舞会不会很早散的!”

  “不许回家太晚!”文牧嚷。“不许?”可慧又作了一个“木偶”舞姿,对父亲翩然一笑。“爸,这两个字你用得很多,每次都浪费,而且影响父女感情,你何苦呢?拜!”她冲向大门口,花园内,徐大伟那修长的身子正站在石板铺的小径上,仰着他那长脖子,在张望着。看到可慧,他立刻笑着弯了弯腰:“抱歉,迟到了半小时!”

  “什么?才半小时吗?”可慧故意瞪圆眼睛,大惊小怪的说:“哇 !真伟大!我以为你起码要迟到一小时的!”

  “好了,少损人了。小姐。”徐大伟笑着,他戴着副金丝边眼镜,外表文质彬彬,决不像可慧形容的那么“迟钝”。其实,他是相当优秀的。他和可慧是同学,不过,可慧才念大一,他已经念大四,可慧在文学院,他却在工学院。他脾气生来就是慢条斯理的。可慧正相反,是个急脾气,两人凑在一堆,就难免吵吵闹闹。“我迟到有原因。”他慢吞吞的声明。

  “有原因?什么鬼原因?你每次都有原因!”

  “这次是真的。”徐大伟一本正经的点头:“起先是,苏檖檖说女生太少,男生太多,我去找女生!”

  “你去找女生?”可慧又挑起眉毛。“你认得的女生还不少哇!”“当然,我有三个妹妹两个姐姐,外带妹妹的朋友,姐姐的朋友,妹妹朋友的朋友,姐姐朋友的朋友……”

  “好了!少贫嘴!还有呢?”

  “他们没乐队呀!用唱片太没劲了。所以,我去请我们医学院那个‘埃及人’乐队呀!”“埃及人?”可慧不能呼吸了,双颊都因兴奋而涨红了。“你请到了吗?”她屏息问。

  “当然请到了。”“每一个人吗?”“当然每一个人!”“包括高寒吗?”“不止高寒,高寒的弟弟高望也去,他们兄弟两个唱起和声来,你知道,简直棒透了。”

  可慧兴奋的一把抓住徐大伟的胳膊,把本来想大发作一阵的怒气全咽下去了。她拉住他就往花园外跑,嘴里不住的说:“那么,咱们快去吧,还等什么?走吧走吧!”

  “可慧!”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。

  她回过头去,盼云正扶着门框,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,对她静静的注视着。她的眼光柔柔的,盛满了感激,盛满了温存。她轻声说:“谢谢你,可慧。”可慧怔了怔,谢什么呢?噢,那只小狗!在即将来临的“埃及人”的喜悦里,她简直忘记那只微不足道的小狗了。她摇摇头,笑笑。望着盼云,忽然,她又看到盼云浑身上下围裹着像雾般的苍茫灰暗了,又看到她的消沉落寞和绝望了。她站在那儿,一袭黑衣,长发垂腰,白净的面庞上,是已经被辗碎了的青春。两年前,那辆辗死小叔的汽车,把盼云的青春也同时辗碎了。小叔死了,全家的悲哀加起来没有盼云一个人的多,因为对全家每个人来说,小叔都只是一部分,唯有对盼云,小叔是她的全部。可慧抬起头,痴痴的看着盼云,那么美,那么美呵!那么年轻那么年轻呵!那盈盈如水的眼睛,那柔柔如梦的神情……小叔尸骨已寒,贺盼云呵贺盼云,你比我大不了几岁,你何必要跟着陪葬呢!

  蓦然间,她放开了徐大伟,她那激动派的个性又来了。她冲到盼云面前,热切的抓住盼云的手,热切的摇撼着她,热切的说:“听我说,你跟我们一起去吧!”

  “什么?”盼云愣了愣。“去哪儿?”

  “舞会呵!”可慧叫着:“去跳狄斯可呵!你待在家里也没事做,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去呢?你知道,我们也请了贺倩云。”“哦,”盼云虚弱的微笑了一下,那笑容黯淡轻飘得像浮在空中的暮色。“谢谢你,我不去。”

  “去,去,你要去!”可慧更加激动,更加热切了。“去把你的黑衣服换掉,去穿件鲜艳的,去搽点儿口红胭脂,去喷点儿雅片……去,去!小婶,你知道我们这是什么时代了吗?我们跳狄斯可,我们唱民歌,我们有个乐队,叫埃及人,你听说过吗?好有名好有名,你去问你妹妹,倩云一定知道!你要去!小婶,去听他们唱歌,去跳舞,去活动一下筋骨,你就不会这么悲哀了!请你不要──”她一口气说到这儿,那句早就哽在喉咙口的话就忍不住冲口而出了:“不要再扮演寡妇的角色了!你才廿四岁,你该忘掉小叔,去交男朋友去!”

  盼云像挨了一棍,她踉跄后退,用手紧握着门框,她睁大眼睛,望着面前这张年轻激动而热情的脸庞。她很感动,感动得心脏急剧的跳动起来,眼眶也发热了。她咬咬嘴唇,可慧啊可慧,你实在好心,实在善良。但是,你不了解爱情,不了解那种绝望到底的悲切和无助,那种万念俱灰、了无生趣的痛楚……你太年轻了,你不懂。

  “可慧,”她喃喃的开了口。“我不行!我不能去!我真的不……不想去!”“为什么?为什么?”可慧嚷着,摇撼着她的手。“你为什么要埋葬掉你的欢乐?为什么要……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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