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从床底拖出了箱子,打开壁橱。她把自己的衣物放进箱子里。然后,她想起来,她该打个电话回家去。她看看手表,十一点多钟了。她房间里没有电话,本来要装分机的,文樵去了,她也无心装分机了。现在她必须下楼去打。侧耳倾听,整栋房子静悄悄,大家都睡了,可慧把每个人都闹得筋疲力竭了。她轻悄悄的溜出了房间,客厅里暗沉沉的。只在楼梯拐角亮着一盏小灯。她赤着脚,走下楼梯,半摸索着,找到了茶几和电话,坐下来,她也不开灯,就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拨着电话,她知道:楼上只有文牧夫妇房间里有分机,她希望拨号的叮铃声不要吵醒他们。
接电话的是倩云。她显然还没睡。
“喂,姐,”她诧异的说:“有什么事吗?你怎么这么晚打电话来?听说可慧出了车祸,你帮我向她说一声,我忙着写毕业论文,也没去看她,她好了吗?”
“是的,今天出院了。”
“噢,我知道她不会有事的,”倩云咭咭呱呱的。“她的长相就是一股有福气的样子,不会有事的。喂,姐,她是不是在和高寒谈恋爱?”天!不要谈高寒。她抽了口气:
“倩云,”她打断了她。“我打电话是想告诉你,我明天回去。”“上午吗?我有课。你回家看妈妈爸爸吗?你是该回来一趟了……”“不不,倩云。我并不是回家一趟,我是准备搬回家住了。长期回家了。你明天早上跟妈说一声……”
“搬回家住?”倩云叫了起来,敏感的问:“发生了什么事?你和钟家闹别扭了?……”
“不是。你不要乱猜。是因为……想通了。你不是一直要我回家住吗?你──不欢迎我回家住吗?”
“怎么会?太好了!姐,你能想通真太好了!我明天不上课了,请半天假来接你!”
“算了,倩云。我自己会回来,你别请假,我又没有什么东西,一口箱子而已,叫辆车就回来了。”
“你确实──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吗?”倩云怀疑的问。“老实说,我不太相信你是单纯的想通了。钟家怎么说呢?”
“我还没告诉他们!”“姐,”倩云迟疑了。“你很好吧?”
“我很好,真的。总之,明天就见面了,有什么话,我们明天再说!”轻轻的挂断了电话,她在黑暗中坐着,心里涌塞着一股难言的苦涩。半晌,她站起身来,正预备走开,客厅里的一盏台灯突然亮了起来,她吓了一跳,抬起头来,文牧正坐在客厅一角,静静的看着她。
“噢,”她惊慌的说:“你怎么还没睡?”
“坐在这儿想一些事,”文牧说,眼光紧盯着她的胸口,她随着他的视线低头一看,那狮身人面像正垂在睡衣外面,她慌忙把它藏进衣领里去。文牧抬眼看着她的眼睛,低声说:“所以你要回去?”她轻轻的蹙起眉头,没说话。
“盼云,”文牧燃起了一支烟,走过来,把一只手压在她肩上。“我知道的,我都看在眼里,我想,不止我知道,妈也有些明白。”她仍然不说话。“请你原谅我,盼云,”他温柔的说:“天下的父母都很自私,可慧是个感情非常强烈的孩子,我不要她受伤。我一直怕她受伤。”她背脊挺了挺,仍然不说话。
“你心里在骂我,”他低语:“你有种无言的反抗精神。唉,盼云,相信我,我并不希望家里发生这种事。刚刚我坐在黑暗里,我就是在想你的问题。我不愿可慧受伤,但是,我们全家都在让你受伤。”她还是不说话。“怎么?”他叹了口气:“恨我们?”
她望着他,摇摇头。“我不恨任何人,”她幽幽的说:“而且,我很感激你,自从文樵死后,你最照顾我。现在,我只求你一件事,既然你已经发现我要回去了。”“什么事?”“帮助他们两个,尤其是──高寒。给他时间,不要逼迫他,不要明讽暗刺,给他时间。帮助他,他真的需要帮助。”她咽住了,两滴泪珠从眼眶里夺眶而出,沿着面颊滚落。
“哦,盼云!”文牧轻喊。从口袋里掏出了手帕,他激动的去擦拭她的面颊。“我多虚伪!多自私!多残忍!我们实在无权让你这样痛苦!你并不欠钟家什么,你又这么年轻,如果能有个新开始,比什么都好……”
“不,不,不要说了!”她啜泣着,憋了一整天的泪水忽然像决堤的洪水,汹涌而出。他慌忙扶住她,急促而低声的说:“别哭,请你别哭!”她把面颊埋在他肩头,他拥着她,轻拍着她的背脊。在这一刻,她对文牧有一种亲切的,半像父亲,半像兄长的感情。事实上,在钟家三年,她深深体会到文牧对她那种无言的照顾,也深深体会到,只有文牧比较了解她内心深处的感触和哀愁。现在,高寒的事在两人间一说破,她就恨不能对他放声一哭了。因为,她不能对任何人说,不能对任何人哭。
他不停的拍抚她,急切的想止住她的眼泪,却苦于无言安慰,苦于必须扮演自己的角色,一个保护幼雏的老鸟,他恨自己的虚伪和自私,恨自己和全家加在她身上的痛苦,甚至,恨那早逝的文樵!……有妻如此,怎舍得魂归天国!他恨这一切。恨这一切加起来的结果──盼云。一个孤独无依,不知该何去何从的女人!
忽然间,他们听到楼梯顶有一声轻响,接着,客厅里灯火通明,有人打开了客厅中央的大灯。然后,是可慧尖锐的惊呼声:“爸爸!小婶婶,你们在做什么?”聚散两依依21/29
他们抬起头来,可慧正拄着拐杖,站在楼梯的顶端,睁大眼睛对他们望着,好像他们是一对妖怪。盼云惊跳起来,忽然发现自己的失态,文牧也慌忙推开盼云。但是,迟了,都迟了。可慧的喊声已惊醒了全屋子的人,翠薇冲到楼梯口一看,就开始歇斯底里起来:
“文牧!”她尖叫。“你这个混蛋!你下流!你卑鄙!你……你……”她开始高声呼喊:“妈!妈!妈!你看见没有?你看见没有?我早就怀疑了!我早就发现他们两个眉来眼去!守寡!守寡!这是什么时代了?还有人年纪轻轻的留在钟家守寡……”“翠薇!”文牧低吼着:“事情没闹清楚,你不要乱吼乱叫!”
翠薇穿着睡衣直冲下楼,抓住了文牧的衣领。
“你还要怎样才算清楚?你说!我知道,盼云一进钟家的门我就知道,你喜欢她,你一直喜欢她,你敢不承认吗?”
“是的,我是喜欢她!”文牧火了,用力推开翠薇:“我喜欢她比你有思想,喜欢她比你懂感情,喜欢她沉静温柔,逆来顺受……喜欢她懂得牺牲,同情她承受了所有平常人不能承受的痛苦……”“文牧!”奶奶也扶着楼梯,颤巍巍的走了下来,指著文牧的鼻子说:“你疯了是不是?你还不住口!大吼大叫干什么?想制造丑闻吗?”
盼云跌坐在沙发里,忽然间,她觉得这一切可笑极了,觉得自己简直在一个闹剧之中,觉得连解释都不屑于去解释,而且,觉得又疲倦又乏力又懒洋洋的。她居然笑了起来,一面笑,一面把脸藏到衣袖里去。
“你笑?你还笑得出来?”翠薇摇撼着她。“你怎么笑得出来?你怎么笑得出来?”她继续笑。怎么笑得出来?因为这是一个闹剧,一个天大的闹剧!守寡的弟妇和哥哥相爱,这是现成的电影题材!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。“妈!放开她!”她听到可慧的声音,抬起头来,她看到可慧一跳一跳的跳了过来,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。“妈!请你不要这样!小婶婶已经快要晕倒了!”
盼云望着可慧,又笑了起来。
“可慧,”她终于开了口,边笑边说:“我并没有要晕倒,人的意志力非常奇怪,晕倒也不是件容易的事!十个晕倒的人有九个在装腔,我还没有那么脆弱。你放心,我并没有晕倒!”可慧痴痴的看着她,眼泪在眼眶中旋转。
“你为什么一直笑?”她呆呆的问,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,好像要试试她有没有变成瞎子。然后,她又跳着走近她,仔细看看她,回头对奶奶说:“奶奶,她有些不对头,你们不要再说她了!”“放心!”盼云从沙发里站了起来,想掠过这些人,走到楼上去。“我很好,我并没有疯!”
“你很好!”翠薇的一腔怒火,如野火燎原般一发而不可止,她冲了过去,抓住盼云的胳膊,就给了她一阵昏天黑地的乱摇。“你这个无耻的、下流的东西!你居然说你很好!你是很好,你拆散别人的家庭,勾引别人的丈夫……你!你这个小寡妇……”“翠薇!”奶奶厉声喊:“住口!你在说些什么?注意你的风度!”“妈,你骂我吗?”翠薇问:“你不骂她而骂我吗?发生了这种事情,每个做太太的都该维持风度,是不是?当丈夫有外遇的时候……”“翠薇,”文牧过来抓住了她。“你最好少胡说八道!你未免太糊涂了!是非好歹,你完全分不清楚,你根本──”他大叫:“莫名其妙!”“我是莫名其妙,”翠薇仰着下巴。“我说错了,你这是‘内遇’而不是‘外遇’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