雅晴摇头。“你瞧!这就是他!老实说,我很欣赏那孩子!我相信,全世界没有一个女人能拴住这匹野马!这种性格,也是相当让人服气的。好了,宝贝,我长话短说,”她把雅晴更近的拉到自己面前。“你会走进桑家来,你会让我叫了你这么久的宝贝儿,你会姓了咱们家的姓,你会叫了我大半年的奶奶,你会──让我那个傻呼呼的孙子坐在你房门口扯头发──总算你和我们桑家有缘。孩子,我今天给你挂了一块有‘桑’字的金牌,我跟你说了这么多,只是想问你一句话:你肯不肯真正做我们桑家的人?”雅晴满脸通红,低低的唤了一声:
“奶奶!”“你知道,我很害怕吗?”奶奶说。
“怕什么?”她不解的。
“万皓然。”奶奶坦率的说了出来:“怕他在你心里的份量超过了尔旋……会吗?”“奶奶!”她低下头去,有些羞涩,有些矫情。
奶奶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,仔细看她。
“你真像桑桑。”“我保证,奶奶,”她含糊的说:“我不会像桑桑那样做傻事,我毕竟不是桑桑。”奶奶的眼睛亮了。“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,”奶奶的声音低哑而温柔。“我打心眼儿里爱你疼你,当你生病那段日子,我真是急坏了。哎,宝贝,不是我做奶奶的夸自己的孙儿,相信我,尔旋会做一个好丈夫。我看着这孩子长大,从没见过他这样失魂落魄,他一向也是骄傲的,也是有个性的,我还怕他永远讨不到老婆呢!但是,他对你,哎!”奶奶深深叹息。“他那么爱你,这份爱也值得珍惜吧!”“奶奶!”她的脸更红了。她轻轻把面颊靠在奶奶胸前。“我珍惜的,我一直很珍惜的!”
“那么,你要真正做我们家的人了?”奶奶问,微笑起来,似乎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中。“奶奶老了,对人世已经没有什么希求了,但是,如果知道你会嫁给尔旋,我想,我就再也没什么遗憾了!”“奶奶!”她责备的喊,面颊红得像五月的石榴花。“不要这样说,不要讲那些丧气话,让我告诉你吧,我为万皓然动过心,可是,我想,我一直爱着尔旋。您放心!”她压低声音:“我会嫁他的!”“说清楚一点,”奶奶兴奋的:“别忘了奶奶的耳朵已经聋了呀!”“奶奶,”雅晴提高了一些声音,热烈的低喊:“你的耳朵根本不聋,你的眼睛看得比谁都清楚,你的心智明白,你的脑筋是第一流的……不过,你一定要逼我再说一次,我就再说一次:你是我的好奶奶!我答应你,我会嫁给他的,嫁给桑尔旋!行了吗?我的老祖宗?”
奶奶笑了。那笑容又幸福,又满足,又欣慰,又快活,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笑了。三天以后,奶奶在睡眠中与世长辞,唇边还带着笑容,眼角还充满了笑意。梦的衣裳29/3015
葬礼已经过去了。奶奶被安葬在阳明山的公墓里。
一切都过去了,一切都结束了,生命就是这样,永远在一代又一代的替换。从葬礼上回来后,雅晴就在房间里,把她的皮箱摊开在床上,她开始慢慢的、慢慢的把自己的衣服,一件件叠好放到箱子里去。她房里有架小电视机,打开电视,她让荧光幕上的戏演着,她并不看,只埋头做自己的事,想自己的心事。她的戏已经演完了,她该回去了。她住了手,忽然陷入某种沉思中。是她的戏吗?不,是奶奶的戏演完了。或者,每个人都一生下地,就开始扮演自己的角色,直到死亡,角色才算演完。奶奶,她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呢?一个大时代中的小女人,像大海中的一个小泡沫,没有人注意它的升起,也没有人注意它的消失。在我们这个时代里,有多少这种默默而生,默默而去的人呢?
她摇摇头,明知道奶奶的去只是迟早的问题,她仍然满怀酸楚。在这一刻,她才更深的体会到,自己有多深的爱着奶奶,事实上,在她见奶奶的第一面时,她就已经爱上这个满怀创伤,却仍坚强屹立的老人。她爱她,她真的爱她……把衣服堆在床上,她默默的拭去颊边的泪水。
楼下还有很多客人,李医生夫妇、宜娟的父母、和一些尔旋父执辈的朋友们,正在客厅里谈着话,谈一些久远以前的过去,一些老太太的善举,一些历史的陈迹。尔旋、尔凯、兰姑、纪妈、宜娟……都在客厅里招呼着。雅晴重新从衣橱里取出衣服,没有人注意她的离开,大家并不太热心于从美国归来的小妹妹。明天,尔旋可以很自然的告诉那些亲友们,小妹又回到美国念硕士去了。不久,大家就会把桑桑完全淡忘了。这社会就是这样的,人人都忙,人人都有自己的喜剧和悲剧,再也没时间去注意别人家的事情。小桑子,她也只是沧海一粟而已。她再擦擦眼睛回想起来,奶奶是多么坚强!小桑子、宝贝儿、桑丫头……她却明知道眼前是个冒牌货!为了让尔凯尔旋兰姑纪妈高兴,她把所有的悲哀都隐藏在内心深处,将计就计的跟着大家演戏,甚至,她并没有因为雅晴不是桑桑而少爱她一点。当她生病时,她照样不眠不休的守候在她身边。奶奶!奶奶!奶奶!她心里在低唤着,下意识的看看窗外的天空,湖对面的树林后面,正有一缕炊烟在袅袅升起。她望向天上的白云,奶奶,你在天有灵,会不会想到,现在最强烈的想念着你的人,是那个在你生命最后的六个月中,闯进来的陌生女孩。有人敲门,她来不及回答,门开了。尔旋走了进来。他一面进门,一面说:“我注意到你悄悄上楼来了……”
他忽然住了口,呆呆的望着床上的衣服和皮箱。“你要做什么?”他问。
“戏演完了,曲终人散,我也该走了。”她凄苦的说,仍然在想着奶奶,想着那最后的一个耶诞夜,大家跳“狄斯可”,奶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。是他们取悦了奶奶,还是奶奶取悦了他们?尔旋大踏步的走了过来,把箱子用力阖上。
“你发疯吗?”他急促的说:“这儿就是你的家,你还要走到哪里去?”“不。”她着他:“我必须回到陆家去。”
“你还是要回来的,是不是?”他盯着她。“我们何必多此一举?本省人说,结婚要在热孝里,否则要等三年。大哥已经在和宜娟的父母商量这件事了。我们也速战速决吧,怎样?”
“不管怎样,我要先回到陆家。”
他走近她,注意到她的泪痕了。
“你又哭过了。”他怜惜的说,伸手抚摸她的面颊。“今天,你比我们谁都哭得多。”“我很爱哭。”她说,把头埋进了他的肩膀里,泪水又来了。“噢,尔旋,你们不知道奶奶有多伟大,你们不知道!”她热烈的喊着。“傻瓜!”尔旋的鼻子也酸了,声音也哑了。“我们不知道吗?我们总比你知道得更多!否则,也不会安排你来我家了。”他忽然推开她,正色看她:“雅晴,你有没有想过,冥冥中的命运到底在安排些什么?我们的相遇相恋,完全因奶奶而起,严格说起来,她老人家在不知不觉中,给我们牵了红线了。”
“在有知有觉中,”雅晴低哼着:“她又何尝不在牵红线呢?”她的声音轻得只有自己才听得见。
“你在说什么?”他问。
“没有说什么,”她慌忙说:“我只是想奶奶,我好想好想她,想起以后再也听不见她叫宝贝儿、桑丫头、小桑子……我就觉得心都扭起来了。”
“雅晴!”他又怜又爱又感动的低唤了一声。
然后,在那相同的悲切里,在那彼此的需要里,在那相惜相怜的情绪里,他们又拥吻在一起了。一个细腻的、温柔的、深情的吻,是彼此的安慰,是彼此的奉献,是彼此的怜惜,也是彼此的热爱……。而雅晴,她更深切的在献出自己的心灵──为了奶奶。她深信,奶奶在云端里俯视着他们,奶奶在揉眼睛,奶奶在笑了。她几乎看到奶奶的笑容,漾在眉端眼角的每条皱纹中……房门蓦然被冲开,宜娟喜悦的呼叫声同时传来:
“桑桑!你愿不愿意当我的伴娘……”
她骤然停口,张大了嘴,瞪大了眼睛,不敢相信的看着室内。雅晴慌忙和尔旋分开,也睁大眼睛望着宜娟,一时之间,不知该如何解释。然后,宜娟的身子往后退,嘴里喃喃的说着:“我早就觉得不对劲,我……真没想到你们这么……这么病态,你们……你们应该都关到疯人院去!”
说完,她掉转身子,就疯狂的往楼下奔去。雅晴愣了愣,才回过神来,她喊着说:“尔旋,你还不去拉住她!她以为我们是精神病了!以为我们兄妹在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