佩吟的故事还没说完,她就看到纤纤连打了两个冷战,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,使佩吟说不下去了。她望着纤纤,问:
“怎么啦?”“多么可怕的故事!”纤纤颤栗着说:“弟弟要陷害哥哥,说儿子要杀爸爸,爸爸又要杀儿子……唉唉,”她连声叹着气:“我必须念这些杀来杀去的东西吗?我们不是一个酷爱和平的国家吗?为什么古时候的人那么残忍?那个奚齐也真希奇,他为什么要害哥哥呢?那个父亲也太希奇,不但相信儿子要杀他,居然还要杀儿子,那个申生更希奇,又不肯解释,又不肯逃走,他到底要怎么样?”
“他……”佩吟无力的、低声的应着:“自杀了。”
纤纤又打了个冷战,眼睛睁得更大了。
“韩老师,”她困惑的说:“大专联考要考我们这些东西吗?”“可能要考的。”她勉强的说。
纤纤低下头去,脸上浮起一片悲哀而无助的神色,刚刚在看荷花时的那种甜蜜和欢欣都消失了。她用手抚弄着那本国文课本,轻轻的摇了摇头。
“我还是不懂,这个故事要告诉我们什么?”
“告诉我们申生有多么孝顺。”
纤纤更悲哀的摇头。“你瞧,韩老师,”她无助的说:“不是我不用功,我就是不喜欢这些故事,我也不懂这种故事。假如爸爸误会我要杀他……哎,”她扬起睫毛,满脸热切:“爸爸是绝不可能有这种误会的,那个父亲会笨到不了解儿女的爱呢?……好吧,就算爸爸笨到认为我会杀他,我就去自杀吗?我自杀了就是孝顺吗?如果我自杀后,爸爸发现了他的错误,他岂不是更痛苦了?”她直视着佩吟,低叹着。“这不是好故事,那个晋献公是个昏君,奚齐是个坏蛋,申生是个呆子,重耳知道申生是冤枉的,居然让申生自杀,他也是个糊涂虫!”
佩吟扬起了眉毛,深深的看着纤纤,有种又惊奇又激动又愕然的情绪掠过了她。忽然间,她觉得自己有些了解纤纤了。那些书本对她是太难懂了,因为她那样单纯和善良,单纯得不知道人间也有兄弟拆墙、父子相残、争名夺利的事,而且善良得去排斥这些事。她有她的道理,她的世界,她的哲学……这些属于她的世界中完全没有“丑恶”。那么,自己又在做什么?教她念书?教她去了解很多与她的时代和世界都遥远得有十万八千里的故事。这些故事对她毫无意义,除了一件:或者能帮她得到一张大学文凭!但是,她要大学文凭做什么用呢?进了大学,她又学什么东西呢?更多钩心斗角的故事?更多的丑恶?更多的杀来杀去?
一时间,她呆望着纤纤,陷进了某种沉思中。她的沉默和凝视使纤纤不安了,很快的,纤纤拾起了课本,用既抱歉又柔顺的声音说:“对不起,韩老师,我知道我不该说这些的!我背不出书来就胡扯!这样吧,你让我再念几遍,说不定我就可以背出来了!”“不不!”佩吟伸手压住了她的手,她好奇而关怀的望着她,说:“我在想你的话,你有道理,这篇东西确实不好,它和时代已经脱了节,它提倡了愚忠与愚孝。我在想,你背这些书,可能──是没有意义的。”她顿了顿,忽然问:“纤纤,你还有个教数理的老师?”金盏花7/37
“是的。”“你的数理程度进展得如何?”
纤纤不答,面有愧色,她低下头去了。
“不很理想?”她问。“唉!”纤纤尽叹气。“那些X和Y老跟我作对,那些方程式也是的,它们就不肯让我记住。我一看那些分子式原子式,头都要炸开了。魏老师──就是教我数理的那位老师,她说我像个洋娃娃。”“洋娃娃?”佩吟不懂。
“她说,洋娃娃就是样子好看,脑袋瓜里全是些稻草。”纤纤伸出手去,下意识的触摸着身边那簇粉红色的小花。“我想,她对我很生气。韩老师,”她悄悄看她。“你是不是对我也很生气?”“不。”佩吟动容的说,非常坦白,非常认真,非常诚挚。“我一点也没有生你气,而且,我很喜欢你。”
她飞快的抬起头来,眼睛闪亮。
“你不觉得我好笨好笨吗?”她问。
“你一点也不笨,”她诚恳的说:“你有思想,有见解,有分析的能力,你怎么会笨?”她深思的沉吟着:“或者你是太聪明了,我们的教育不适合你。或者,你根本不需要教育。”她也下意识的去抚摩那朵小红花。忽然间,她觉得纤纤就像一朵娇嫩的小花,它是为自己而开的,并不是为了欣赏它的人类而开。有人欣赏它,它也开花,没人欣赏它,它还是要开花。“纤纤,”她柔声叫:“你很想念大学吗?”
纤纤不语。“告诉我!”纤纤很轻微的摇摇头。
“那么,为什么左考一次,右考一次?”
“为了爸爸呀!”她低叹着说。“他受不了我落榜,他是那么那么聪明……真不知道怎么会有我这样的笨女儿!”她抬起头来,忽然惊呼了一声:“噢,他来了!”
佩吟一惊。“谁来了?”“爸爸呀!”她望着佩吟的身后。
佩吟不自禁的回过身子,于是,她一眼看到赵自耕,正穿过竹林和草地,对她们大踏步而来。他仍然穿得很讲究,即使在家中,即使在星期日,他也是西装笔挺。那白衬衫的领子雪白,两条腿修长,裤管的褶痕清晰。佩吟不由自主的从草地上站起来了,这是大白天里,她第一次见到赵自耕,阳光直射在他脸上,他不像晚上灯光下那样年轻了;他眼角有些细细的皱纹,唇边也有。但是,奇怪,这些皱纹并没有使他看起来苍老,反而多了一种成熟的、儒雅的、哲学家式的韵味。“噢,”他愉快的微笑着,注视着她们,用手习惯性的推了推眼镜。“你们选了很好的一个地方来念书。可是,太阳已经越来越大了,你们不热吗?”“不热,”纤纤也站了起来,她长裙曳地,倩影娉婷。对父亲温柔的微笑着。“我打断你们的功课了吗?”赵自耕望着地上散落的书籍。很快的对那些书扫了一眼:高中国文课本、四书、模拟试题、国学常识……。佩吟没有忽略他的眼光,她沉吟了一下,忽然说:
“纤纤,我们今天也念够了,你把那些书收拾好,进屋去休息休息吧,我想和你爸爸谈谈。”
赵自耕有些惊奇,他愕然的望着佩吟,说:
“你是未卜先知吗?”“怎么?”“你知道我正有这个意思──想和你谈谈。”
佩吟笑了。“算我未卜先知吧!”她含糊的说,望着纤纤。
纤纤弯腰拾起了地上的书,黑小子也跑过来帮忙,衔著书本递给她,纤纤笑了。抱着书本,她把属于佩吟的交给了佩吟,又对她很快的看了一眼,又对父亲很快的看了一眼,显然,她明白他们的谈话题目一定与自己有关,因而,她微微有些不安。可是,她一句活也没说,就顺从的带着黑小子走开了。目送纤纤的影子消失在竹林里的小径上,佩吟说:
“你有个很好的女儿。”
“是吗?”赵自耕问,颇有深意的。“我们边走边谈,怎么样?我已经通知了吴妈,多烧两个菜,留你吃午饭,你知道,已经快十二点了。”
佩吟无可无不可的往前走去,他们顺着那花园里的小径,向前无目的的走着,四周花木扶疏,扑鼻而来的,有玫瑰花和茉莉花混合的香味,还杂着一缕抱穗兰的清香。这花园里起码有五十种不同的植物,佩吟想着,下意识的浏览着身边的花木。“你要和我谈什么?”赵自耕忽然问。
“谈你要和我谈的事。”佩吟很快的说。
赵自耕凝视她,眼底浮起一丝笑意。
“你知不知道,你反应很快?”他说:“你不该当教员,如果你学法律,一定是个很好的律师。”
佩吟微笑了一下。“我想,你并不要谈我的反应问题,”她说,收住了笑,她立即把话题拉入了正轨,“你是不是想问我,纤纤的进度如何?再有两个月就联考了,你是不是想知道,我对她考大学有几分把握?”赵自耕微微一怔。“好吧!”他勉强的笑了笑,“你已经代我问了问题了,你就再答覆问题吧。”佩吟抬起头来,她的目光停在赵自耕脸上,她很深刻的看他,看得仔细而凝注,然后,她慢吞吞的说:
“你为什么要勉强她考大学?你明知道她考不上的,为什么要勉强她去接受一次又一次的失败?”
“什么?”他一惊,站住了,盯着她。“这就是你的答案吗?”他问,有些恼怒。“你是说,她的程度差极了,根本考不上大学,你给她的补习也白补了?”“她的程度并不差,但是,我的补习确实白补了。”她说,也站住了,他们停在竹林边上。“赵先生,你了解你的女儿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