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不过──小姐,你要去哪里呢?”
“随便哪里,去走走,去──逛逛街,去买点东西,假如先生比我早回来,你说不知道我去哪里好了。”
“不过──小姐,”老吴妈最喜欢用的字就是“不过”:“刚刚不是先生打电话回来吗?晚上有人请客吧?”
“我不去了,吴妈,我太累了。”
吴妈困惑而担忧的望着她,她不能了解小姐“太累了”为什么还要出去走?但是,这是反常的,假如小姐违拗了那位先生啊,天知道会有什么风暴发生?
“不过──小姐……”她又开了口。
“好了,吴妈,”姸青温和的叹了口气,“你别管了吧,给我风衣,那件紫色碎花的!”
街上的阳光很温和,射在人身上有一股暖洋洋的醉意,天上的云薄得透明,风又柔得迷人。于是,全台北市的人都出了笼,街上不知道从哪儿跑来这么多人,挤满了人行道,挤满了商店,挤满了十字路口。
姸青沿着中山北路向台北市中心走,没有叫三轮车,也没有坐计程车,慢慢的走过那拥挤的火车站前,沿着重庆南路,转入了衡阳路。她并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,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?只是有那么一大把的时间,她必须把它打发掉。衡阳路上,五光十色的商店林立着,店员站在店门口,对行人报以固定的微笑。她看了看手表,差十分四点,她怎么能从现在走到深夜?
衡阳路就只这么短短的一条,一会儿就已从头走到了尾,建新百货公司门口停着一架体重机,磅磅体重吧,不为什么,也算一件工作。四十二公斤!上次磅体重大概是一年前了,彷佛还有四十四公斤呢!整日待在家里,饱食终日,无所用心,怎么还越来越轻飘飘了呢?到建新公司里无意识的转了一圈,买点儿什么吧!可是,又有什么是需要买的呢?
绕出了建新公司,新生戏院门口挤满了人,看场电影吧,反正没地方可去!一场电影最起码可以打发掉两小时,看完了这场电影,可以到附近小馆子里去吃一点东西,然后再去看一场七点钟的电影,之后,还可以再赶一场九点钟的,三场电影下来,应该是夜深了吧!伯南会说什么?管他呢!
买了一张票,跟着人群走进了戏院,迷迷糊糊的看完了一场电影,是部间谍爱情打斗片,流行的调调儿。不过,她完全没弄清楚那些间谍关系,只是被银幕上那些打斗打得昏昏沉沉。出了电影院,她开始感到头痛了,这是老毛病,医生叫它“神经痛”,反正查不出病源的病都可叫神经痛,或者叫“精神病”!她已惯于忍耐这种痛苦了。用手揉揉额角,她站在街口犹豫了几分钟,街上的人似乎更多了。华灯初上,夜幕初张,到处都是行人、汽车和闪亮的霓虹广告,何等繁荣的城市!
穿过了街,到了成都路,找一家饭馆吧,虽然并不饥饿,吃饭总是人生必需的事情。转了一个弯,国际戏院刚刚散场,人潮涌了出来,怎么台北会有这么多人呢?马来亚餐厅里高朋满座,对于一个单身女子,似乎不是什么很适合的地方,小一点的馆子吧,大东园?不,不好,更热闹了。前面是“红豆”,去吃一碗馄饨面也罢。她再揉揉额角,从人群里穿了出去。
“嘎”然一声,一辆小汽车突然停在她的身边,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从车窗里伸了出来。
“范太太,是你吧?”
她有些困惑,有些迷惘,有些畏缩。这是谁?
“你不认识我了?我是夏梦轩,上车来如何?你去哪儿?我送你去!”
他打开了车门,似乎没有让她考虑的余地,这儿是不能停车的地方,她不能让人等着,在被动的情况下,她上了车,对夏梦轩靦腆的笑笑。
“谢谢您。”她轻声的说。
“去哪儿?”梦轩发动了车子。
去哪儿?她茫茫然的望着车窗前面的街道。去那儿?她不知道要去哪儿。
“我──我──”她结舌的说,“我正要找地方吃饭。”仓卒里,她说出的总是实话。
夏梦轩看了她一眼,带着种难以抑制的、本能的兴趣。事实上,他早就发现她了,当她杂在散场的人群里,无所适从的呆站在新生戏院门口的大街上时。她那茫茫然的神情,和那一脸的迷失落寞吸引了他的注意力。他不自觉的开车跟踪着她,眼看着她在街上百无聊赖的荡来荡去,也看着她从马来亚餐厅门口退下来,在人群里像个无主的游魂般走着。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好奇──或者,比好奇更带着点感情成分的那种情绪──于是,他开车过来,在她身边停了下来。
“找地方吃饭?”他说:“正好,我也要找地方吃饭,我知道一个比较安静的地方,我们去吧!”
“我──”姸青有些犹豫。
“我知道你不喜欢吃西餐,找个安静一点的地方吃中餐吧!”梦轩打断了她,有些无法自解的急促,不想让她把拒绝的话说出来。加快了车子的速度,他向南京东路的方向疾驰而去。
车在一条她所不熟悉的路边停下来,这家餐厅高踞于八层楼上,近两年来,台北的进步太大,观光旅社也一幢一幢的竖立了起来,这也是其中之一。因为这儿距离梦轩的家比较近,所以他常常在这儿请客,喜欢它的宁静整洁,最可喜的,还是客人稀少。
找了一个僻静的位子,他们坐了下来,面临着两扇落地的大玻璃窗,静静的垂着深蓝色的窗帘。梦轩没有怎么征求姸青的意见,就自顾自的点了菜。姸青脱下了风衣,一身淡淡的紫色裹着她,和那夜在程家的宴会里所见到的她大相迳庭。梦轩注视着她,有点不能自已的眩惑。她那几乎没有施脂粉的脸庞细致沉静,在那一团紫色中显得特别清幽。那默默的眼神,彷佛总在做一种无言的倾诉,这是怎样的一个女性?他看不透她,认不清她,却直觉的感受到她身上所散发的一种淡淡的幽香。
“这里如何?”他问。
“很好。”她轻声回答。
“记得我了吗?”
“是的,”她有些脸红。“夏先生。”
“怎么一个人出来?”他问了,立即觉得自己问得不太高明。
“找寻一些东西,”她微笑的说,望着他:“孤独吧!我记得我们谈过这个题目。”
“不错,”他为她倒上一杯果汁,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和心跳,十几年来,他都没有过这种感觉了,他胸怀中突然涨满了某种欲望:想探索,想冒险,想深入一个神秘地带。“可是,为什么到人堆里去找呢?”
“有个作家说过一句话,‘越在人群中,你越孤独,当你真正一人独处时,可能是你最丰满的时刻。’”
“是吗?”他的心跳加速了,某种兴奋的因素注入了他的血管。“我好像在哪里看过这几句话,你很喜欢看书吗?”
“日子是很长的,你知道,”她饮了一口果汁,眼睛里有抹虚虚缈缈的落寞。“每天有二十四小时呢!”
“看些什么书?”
“不一定,什么都看。”
“你看得很细心,否则你不会记住里面的句子!”
“当它吸引你的时候,你会记住的。你也看书吗?”
“是的,很爱看。”
菜上来了,他们的谈话滑入一条顺利的轨道。姸青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,竟头一次摆脱了那份羞涩和靦腆,反而像个被拘束已久的人,突然解放了,他们不知不觉的谈了很多东西,许多言语都从她嘴里自然而然的滑了出来。陌生感从饭桌间溜走了。
“我刚刚谈起的哪个作家,你一定不知道他,他是没有名的,我看过他一本‘遗失的年代’,你知道这本书吗?”她问。
“是的,”他抑制了心跳,凝视着她:“我也看过。”
“哦,”她有些惊讶:“那你一定会记住他书里的几句话,他说:‘我们这一生遗失的东西太多了,有我们的童年,我们那些充满欢乐的梦想,那些金字塔,和那些内心深处的真诚和感情,还有什么更多的东西可遗失呢?除了我们自己。’记得吗?”
“记得,”他眼前那个淡淡的紫影子像一团雾气,他呼吸急促的想捉住这一团雾,怕它会突然融解了,消失了。“你也遗失过那些东西吗?你也有这种感触吗?”
“怎么没有呢?”她叹息,细细的牙齿咬住一只明虾的尾巴:“我是连自己都遗失了呢!”
“这是人类的悲剧,对不对?”他深深的望着那团紫雾:“当我们遗失了太多的东西之后,我们也就跟着丧失了许多本能,甚至于欢笑和哭泣。”
“嗨!”她的眼睛里绽放着光辉,明虾从她的嘴上落进了盘子里:“你也记得!你也同样喜欢这本书,是不是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