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向后退,向后退,一直向后退……。这里有一个美满的家庭;丈夫、妻子,和孩子。你去做什么?破坏工作?带给他们更多的灾难和不幸?够了!姸青!你该停止了。顿时间,她觉得悲痛莫名,五内俱伤,千千万万的念头都已烟消云散。望着走廊外雨雾迷蒙的天空,她的满腔热情都被那雨滴所击碎,变成无数无数的小雨点,漫天飘飞。走吧!走吧!
她没有别的思想,她的思想已经涣散,已经飘失。走吧!走吧!她向走廊尽头跑去,霎时间,觉得没有眼泪,也无悲哀,她要走,走得远远的,走到天边去。她奔下了楼梯,一级又一级,奔下去,奔下去,把“自己”远远的“遗失”在后面。病房里,小枫突然从病床上支起了身子,大声喊:“许阿姨!”
梦轩惊跳了起来,望着小枫问:“什么?”
“许阿姨,”小枫说:“刚刚许阿姨在外面。”
“真的?”梦轩看着房门口。
“真的,是许阿姨,”小枫眨动着带泪的眼睛:“我不是真的要骂许阿姨,爸爸。许阿姨生气了,她不进来,她跑走了。”
梦轩一语不发,不祥的预感迅速的对他当头罩下。他追到房门口,一抹紫影子,正掠过楼梯口,轻飘得像一抹云彩。
他大喊:“姸青!”
追到楼梯口,那紫影子已飘过了楼下的大厅,他追下去,喘着气喊:“姸青!姸青!姸青!”
姸青跑出医院,不经考虑的,她冲向梦轩的汽车,车门没有锁,钻进车子,钥匙还挂在上面,梦轩在匆忙中没有取走钥匙。发动了车子,在细雨纷纷,晨雾茫茫之中,她的车子如箭离弦般飞驰而去。
梦轩追到了医院门口,正好看到车子开走,他站在雨雾中,发狂般的大喊着:“姸青!姸青!姸青!”
但是,那茫茫的雨雾吞噬了一切,汽车,以及姸青。
姸青失踪了。
姸青失踪了。
姸青失踪了。
大街、小巷、台北、台中、台南、高雄……姸青在何方?
梦轩不再感到生命的意义,也不知道生存的目的,他只是找寻,发狂的找寻,不要命的找寻,大街、小巷、台北、台中、台南、高雄……找寻,找寻,不断的找寻,但是,姸青在何方?
姸青曾经出走过一次,但这次不是出走,而是从地面彻底的消失了。梦轩不再管他的公司,不再管他的儿女,他只要把姸青找回来。整天,他失魂落魄的游荡,大街小巷里搜寻,把自己弄得憔悴、消瘦、苍白得不成人形。美婵哭着去找程步云,表示愿意接纳姸青,共同生活,她一再声明的说:“其实,我本来并不怎么反对她的,我知道她也是个好女孩,小枫都告诉我了,她能待小枫那么好,她就是个好女孩,我并不是真的要逼走她呀!我再也不听姐姐、姐夫的话了,只要找到她,我愿意跟她一起生活!如果找不到她,梦轩一定会死掉!”
程步云找着了梦轩,阻止他作徒劳的搜寻,姸青失踪已经整整一星期了。
“你这样盲目寻找是没有用的,梦轩。”程步云说:“报警吧,让警方帮忙寻找,另一方面,你可以在各大报纸上登报。据我想,她失踪已经一星期了,吴妈说她没带多少钱,又没带衣服,她不可能跑到很远的地方去。而这么久她还没有露面,除非……”他有不测的猜想。
“别说出来!”梦轩苍白着脸说:“一个字也别说!她不会的!我一定要找到她,我非找到她不可!”
“梦轩,”程步云对他凄然摇头:“我劝你还是勇敢一点,你身上还有许多责任呢,也别忘了你的妻子和孩子!”
“你不知道,”梦轩痛苦的把头埋在手心里:“我待姸青一点都不好,我经常忽略她内心的情绪,那天晚上在大雨里,她攀住车窗说要跟我去医院,我推开她,置之不顾,因为我怨她,怨她使小枫受伤……我经常伤她的心,她是那样善良,那样热情的要奉献她自己,而所有的人都伤她的心,包括我、小枫……我们把她的心伤透了,她才会这样决绝的一走了之。当初她离开范伯南,病得快死的时候,我在她病床前面许诺,我会给她快乐,我会保护她,我会让她认清世界的美丽……但是,我做到了哪一样?我让她痛苦,让她饱受伤害和侮辱,我何曾保护她?我何曾?”眼泪从他指缝里奔流下来,他痛楚的摇着头:“如果我能把她找回,我还可以从头做起,只怕她──不再给我机会了!”
“梦轩,”程步云拍拍他的肩膀,安慰的说:“别这样自责,你对姸青并没有错,你们那么相爱,谁也没有错,苦的是这份人生,这份复杂而不可解的人生!”“她是那样一个小小的小人,”梦轩苦涩的捕捉着姸青的影子:“她连一只蚂蚁都不愿意伤害,带着满腔的热情,一心一意的想好好的爱,好好的生活,可是……为什么大家都不能容她?大家都不给她机会?为什么?”抬起头来,他望着程步云,坚决的说:“我一定要把她找回来!我一定要!我要重新把人生证明给她看!”
可是,姸青在何方?在警察局里报了案,各大报登出了寻人启事,姸青依旧踪迹杳然。程步云也帮忙奔走寻找,老吴妈日日以泪洗面,梦轩不吃不睡,弄得形容枯槁。姸青,姸青,姸青已经从地面隐没了。
深夜,梦轩回到馨园,他每天都抱着一线希望,希望姸青会自己回去,或者,她会倦于流浪,而回到馨园。可是,馨园里一片冷寂。迎接着他的只有老吴妈的眼泪。看着那一屋子的紫色,窗帘、墙纸、被单、桌布……每件东西里都有姸青的影子,那亭亭玉立的一抹浅紫!握紧拳头。他对着窗外的夜风呼号:“姸青!回来吧!请求你回来吧!请求你!姸青!”
老吴妈擦着眼泪走过来,唏嘘的说:“先生,小姐是不会回来了,我知道。那天早上,她走的时候对我说:‘好了,吴妈,我走了。’我就心里酸酸的,一个劲的直想哭,敢情那时候,我心底就知道,她是不会回来了。她从不跟我说这种话的,她已经跟我告别了,先生,她是不会回来了,我知道。”
梦轩瞪视着吴妈,眼睛里布满了红丝,心神俱碎。整夜,他坐在窗前的椅子里,对着窗外沉思。椅背上搭着一件姸青的衣服,浅紫色,白花边,带着姸青身上常有的那股淡淡的幽香。他把衣服拉进怀里,呆呆的抚弄着那些花边,依稀看到姸青的笑,姸青的泪,姸青那对最会流露感情的眼睛,和她那份特有的楚楚可怜。花边柔柔软软的,他的手指轻轻的拨过去,嘴里低声的唤着:“姸青,姸青。”
姸青不在。窗外月明如昼,树影依稀。他在月色和树影里都找不到姸青。那朵小菱角花,那颗小小的紫贝壳,而今飘流何方?仰视天际,云淡风轻,他在云里风里也都找不到姸青。摇摇头,他再一次轻轻的呼唤:“姸青,姸青。”
姸青不在,她在那里?
她在那里?第二天午后,姸青失踪的第八天,警局通知梦轩,他们找到了姸青的车子,孤零零的停在海边。车子是空的,马达是冷的,坐垫上有一块紫颜色的纱巾。
梦轩赶到了海边;认出了车子,也认出了纱巾,但是,姸青在那儿?海岸边岩石耸立,沙滩绵延,浪花在岩石与岩石间翻滚。多么熟悉的地方,也在这儿,梦轩曾从海浪中抢出那粒紫贝壳。他心中若有所悟,却又神志昏沉。沿着海岸,他一步步的走着,没有目的,也无思想,只是一步步的向前走,他的脚踩进了海浪里,彷佛身边倚着一个小小身子,另一双白皙的脚,也在海浪中轻轻的踩过去。他回头望望,身边的海浪涛涛滚滚,无边无际,阳光静静的照着海浪,照着沙滩,他身边一无所有。
海浪涌上来,又退下去,喧嚣呼啸,翻腾汹涌。他继续在海边走来走去。每一阵大浪卷起成千成万的小泡沫,每个小泡沫迎着阳光,幻化出无数深深浅浅的紫色,他凝视着那些水珠,低低的喊:“姸青,姸青。”
望向大海,海面那样辽阔,一直通向天边。忽然间,他好像看到姸青了,站在海天遥接的地方,紫衣紫裳,飘飘若仙。亭亭玉立的浮在那儿,像一朵紫色的云彩。他凝眸注视,屏息而立,姸青!他无法呼吸,无法说话,那一抹紫色!那么远那么远。虚虚幻幻的浮在海面。然后,慢慢的,那抹紫色幻散了,消失了,飘然无形。他瞪大了眼睛,在这时候,才发狂般的、撕裂似的大吼了一声:“姸青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