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顿饭是一个漫长的刑罚,姸青始终如坐针毡。缎子的衣服是那样滑,她奇怪是谁发明了餐巾这种累赘物。一次又一次,餐巾从她膝上滑落到地下,尽管拾起来的那位先生每次都给她一个温和的笑容,她却不能不窘迫得满脸通红。当餐巾第四次落到地下时,她接触到坐在她对面的伯南的眼光,带着严厉的警告的神色。她总是给他丢人的,甚至握不牢一条餐巾!她涨红了脸,从身边那位男士的手里接过餐巾来,他望着她,对她温柔的笑了笑,轻声说:“很不科学,是不是?我是说餐巾。”
她有些惊慌,怕透了和陌生人攀谈,但他的神色宁静安然,这稳定了她不安的情绪。怯怯的,她非常不合适的答了一句:“我最怕人请我吃饭,我总是弄不惯这些东西,包括刀叉在内。”
那男人笑了,他有着宽宽的额角和浓浓的眉毛,一对略显深沉的眸子里掩藏着智慧,而且是善解人意的。拿起刀子,他切碎了一块牛排,微笑着说:“中国人吃东西是艺术,刀子是厨房里的玩意儿,外国人到底历史短些,还在当桌宰割的阶段。”
她答不上话来,只能对他靦腆的微笑,在应酬方面,她永远是那样迟钝和木讷。他并没有在意这些,掉过眼光,他回答了女主人的一句什么问话,不再注意她了。这使她舒服了很多,她是那样害怕成为别人注意的目标!但是,身边那只颤抖的膝又靠了过来,她再一次惊跳,那老先生立即把身子倾向她这边,故作关怀的问:“要什么吗?范太太?辣酱油?”
“哦,哦,不,不,谢谢。”姸青口吃的回答,差点儿碰翻了面前的酒杯。
“范太太还是第一次来我们家吧?”男主人的目光对她投了过来,那是个能干而且温和的长者,程步云在外交界是有名的老前辈。
“噢,”姸青失措的回答:“是的,我想是的。”她自己也觉得回答得颇不高明。
“伯南,”程步云转向了伯南:“你应该带你太太多出来跑跑,你们结婚几年了?”
“五年。”伯南笑着回答。
“五年?”程步云的眉毛抬高了:“这就是你不对了,伯南,怎么结婚五年了,我才第一次见到尊夫人呢?你不该把她藏在家里哦!”望着姸青,他上下打量着她,对她举起了酒杯:“来来,范太太,我该早就请你来玩的,现在,罚我一杯酒吧,我再敬你一杯!”他爽快的干了一杯酒,又斟满杯子,对姸青举了起来。
“哦,不,不行,”姸青还没喝酒,脸上已一片红晕,慌忙的说:“我──我不会喝酒。”
“那不成,”主人笑着说:“你非干了这一杯不可,梦轩,你帮我给范太太斟满酒杯。”
姸青右手那位拾餐巾的男士遵命拿起了酒瓶,斟满了姸青的酒杯,姸青急急的用手按住杯口,以致酒倒在她的手背上,左手的老先生立即用餐巾来擦拭,而男主人高举的酒杯还没有放下。一时,情况显得非常尴尬。伯南忍无可忍,冷冷的说:“姸青,你就干了那杯吧!”
“可是──可是──我真的不会喝酒!”姸青紧张的说,恳求似的望着伯南。“我们全体一起敬吧!”不知道那一个客人恶作剧,全席的人都对姸青举起了杯子,姸青惶惶然的四面环顾,一时恨不得有地洞可以让她钻进去,急得满面绯红。生平她不敢沾酒,她知道一杯酒下肚,足以让她当众失态,何况他们喝的是威士忌。但是大家都那样盯着她,带着好玩的、捉弄的神态,如果固执不喝,她如何下台?在这一刻,她那样希望伯南能帮她说一句什么,可是,伯南只恶狠狠的瞪着她,用颇不友善的声音说:“姸青,干了吧!别那么不大方!”
姸青又咬住了嘴唇,颤颤抖抖的举起了酒杯,但,身边有只手接去了她的杯子,用不轻不重的声音说:“别勉强女士们喝酒,换一杯果汁吧,这杯酒,让我代范太太喝了!”
仰着头,他将那杯酒一饮而尽,对姸青微微一笑。姸青可怜兮兮的看着他,说不出心里有多么感激。大家不再闹酒了,注意力也从姸青身上移到别处,他们谈起最近官场的一件趣闻,先生太太们都发表着议论,谈得好不热闹。姸青悄悄的把目光移向她身边那位男人的桌前,这时,才在那桌上竖立的座位名牌上,看到他的名字:“夏梦轩”。
散席后,大家聚在主人那豪华的客厅里,仍然高谈阔论不止,姸青瑟缩的坐在靠窗的一个角落里,只想躲开那群人,躲得远远的,甚至躲到宇宙的外面去。有个人影停在她的身边,一杯茶送到了面前,她抬起眼睛来,是夏梦轩。
“喝杯茶吧!”他微笑的说,嘴边有点鼓励的味道。
她接过茶杯来,给了他一个虚弱的笑。
“我们常常要应付一些自己并不喜欢的环境,”他轻声的说,背靠着窗子,握着茶杯的手稳定的晃动,那橙色的液体在杯里旋转着,冒出的热气弥漫在他的眼睛前面。“别为喝酒的事情难堪,他们都没有恶意。”
“我知道,”她仓卒的说,想给自己的躲避找一个理由。
“我只是不习惯,我好像完全不属于这里,我很怕──见到陌生的人,这使我紧张不安,许多时候,我都宁愿孤独,我想,我生来就不太合群。”
“是吗?”他深深的望着她:“孤独是每一个人都需要的,寂寞是每个人都不要的,但愿你有的是前者,不要是后者。”
他笑了笑,喝了一口茶。“能够孤独还是有福的人呢,许多人,希望孤独还孤独不了。”
“你吗?”姸青问,感到自己紧张的情绪逐渐的放松了。面前的这个男人有种懒洋洋的松懈,斜靠在那儿,注视着那些高谈阔论的人,有股遗世独立的味道。“要孤独的男人很少,他们都是些入世者,要竞争,要为事业奋斗,要在人群里一较短长。”她轻声的说。
“确实不错,”他看了她一眼:“所以男人比女人难做,他们不能够很容易的获得片刻孤独。人往往都受外界的操纵,不能自己操纵自己,这是最可悲的事!”“我有同感呢!”她低低的说,伸展着手臂,想起那间盛满暮色的小屋,她宁愿蜷缩在那沙发里,不愿待在这灯烛辉煌的大厅中。
“我和伯南见过很多次,他不常谈起你,”他说,在人群里搜索着伯南:“你们有孩子吗?”
“没有。”她轻声说。
“我有两个,”他喝了一口茶,愉快的笑着,眼睛里突然闪烁着光彩。“孩子是一个家庭里的天使,你们应该要孩子,那会使家庭热闹很多。”
“你太太没来?”她好奇的问。
“她不喜欢应酬。”
“我也是。”她叹息一声,似乎不胜疲倦,并不是每一个丈夫都要强迫太太出席宴会呀!
伯南远远的走来了,手里拿着姸青的披肩,对夏梦轩客气而疏远的点了点头,他夸张的把披肩披在姸青肩上,用不自然的温柔说:“姸青,你身体不好,别坐在风口上,当心回去又要闹头痛了。”
姸青看了伯南一眼,什么都没说。她是了解伯南的,在人前,他总要做出一股温柔体贴的样子来,朋友们都认为他是“标准丈夫”!在家里呢?温柔体贴就都不必要了。顺从的站起身来,跟着他向前走去,伯南暗中狠狠的捏着她的手臂,在她耳边悄悄的说:“你该去和主人谈话,别和那个夏梦轩躲在一边,他只是个贸易行的老板而已!满身铜臭!那边那个白眉毛的老头是孟主任,在我们部里很有点力量,对我出国的事颇有助力。他对你的印象很好,去和他多谈谈!”
她愕然的看着伯南,他想要她和那个孟主任谈什么呢?孟主任!就是那个用膝盖碰她的老头!她的胃部一阵痉挛,身子就不由自主的僵硬了。
“不,伯南,我要回家。”她低声的说。
“什么?”伯南皱紧了眉。“你是什么意思?”
“我要回家。”姸青像孩子似的坚持着:“我要马上回家。”
“胡闹!”伯南捏住她的胳膊。“上前去!”
“不!”她向后退,用执拗而又委屈的眸子望着伯南:“我要回家,请你带我回家!”
怒气飞上了伯南的眉梢,他紧握着姸青的手臂,彷佛立即就要发作,但是,他又忍下去了,望着姸青那张小小的、坚决的脸,他明白她固执的时候,谁也没办法让她屈服。收起了怒容,他说:“好吧,我带你回家。”
到了主人面前,伯南的脸色已经柔和得像个最深情的丈夫,对程步云点了点头,他温柔的揽着姸青说:“对不起,内人有些不舒服,请允许我先告辞一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