车子拐进了她家那条街,驰向他所熟悉的那个巷口,猛然间,他的脚踩上了煞车,他看到了另一辆车子先他拐进了那条巷子,另一辆他所认得的车子──深红色的雪佛兰小轿车。而且,他清楚的看到伯南正坐在驾驶座上。车子煞住了,他停在路当中,这是一盆兜头泼下的冷水,他的心已从狂热降到了冰点。他的手握紧了驾驶盘,似乎想将那驾驶盘一把捏碎。现实,现实,这就是放在他面前的现实,他如何去和它作战?
把车子开到街边上,他熄了火,燃起一支烟,等待片刻吧,说不定那个丈夫会出去呢!一支烟吸完了,他再燃上一支,接着又是一支,一小时过去了,那辆车子不再开出来。
他叹了口气,那种绝望的心情又来了,除了绝望,还有痛楚,姸青在等待他,而他不能直闯进去,对那个丈夫说:“我来接你的妻子出去!”
他不能!他所能做的,只是坐在汽车里抽掉一包香烟。
夜深了,他还没有吃晚饭,但他一点也不饥饿,事实上,他根本就忘记了吃饭这回事。当他终于弄清楚今晚是不可能把她约出来了,已是深夜十一点钟。发动了车子,他无目的的开上街去,心中沉淀着铅一般的悲哀。
前面有个电话亭,他把车子开了过去,打个电话给姸青吧,最起码,让她知道是怎么一回事,拨了号码,他祷告着,希望接电话的是姸青本人,而不是其他的什么人。
“喂!找谁呀?”接电话的是个男人,换言之,是伯南。
他一句话都没有说,立即挂断了电话。
站在电话亭里,他把额头颓然的靠在电话机上,闭上了眼睛,好久好久,他就一直这样站着。
姸青在接到梦轩的电话的时候,就情不自已的哭了出来,挂上了电话,她仍然倚着茶几唏嘘不已。她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哭,是悲哀还是喜悦?只觉得一股热浪冲进了眼眶里,满腹的凄情都被勾动了。她是那样的不快乐,自从上次和他分手之后,她就那么的不快乐,整天都陷在“思君忆君,魂牵梦萦”的情况里,她那么神魂不定,那么渴望见他,她以为自己会在这种情绪里死掉了。但是,他的电话来了,那样一声从肺腑里勾出来的语句:“姸青,我要见你!”
充满了激动的、痛苦的思慕,使她灵魂深处都颤栗了。还顾虑些什么呢?她是那样那样的想他呵!哪怕为了这个她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,哪怕她会粉身碎骨,永劫不复!她什么都不管了,只要见他!
老吴妈趔趄着走了过来,愣愣的望着她。
“小姐,你这两天是怎么了呀!”她担忧的问:“动不动就这样眼泪汪汪的。是先生打回来的电话吗?他又不回家了吗?好端端的怎么又哭了呀?”
“不,不是先生,”姸青哭着说,向卧室里走去。“我要出去,吴妈。”
“小姐,”老吴妈满面狐疑之色:“你要到那里去呀?当心先生回来看不到人要生气呢!”
“反正,他看到人也是要生气的!”姸青拭去了脸上的泪痕,急促的说了一句,就走到卧室里去换衣服。打开衣橱,她迟疑了一下,找出一件紫色的衬衫和窄裙,换好衣服,对镜理妆,才发现自己竟然那样憔悴了。淡淡的涂上一层浅色的口红,她听到两声汽车喇叭声,口红从她手里猝然的落到梳妆台上。她扶着梳妆台站起身来,一时竟有些摇摇欲坠,那不是他的汽车,是伯南的──伯南回来了,偏偏在这个时候回来了!
她听到伯南沉重的脚步声走进花园,走进客厅,大声的要拖鞋,和没好气的呼喊声:“吴妈!吴妈!太太哪里去了?”
“在──在──”吴妈莫名其妙的有些嗫嚅:“在卧室里!”
“睡觉了吗?”伯南不耐烦的声音:“总不至于现在就睡觉了吧?”
“没──没有睡觉。”吴妈不安的。
“给我倒杯茶来!晚报呢?”伯南重重的坐进沙发里。“看看这个家,冷冰冰的还有一点家的样子吗?我回来之后,连一个温暖的问候都没有!我打赌,她是巴不得我永远不要回来呢!”扬起声音,他大喊:“姸青!姸青!”
姸青机械化的把自己“挪”向了客厅门口,还没有走进客厅,已经闻到一股触鼻的酒气。靠在客厅的门框上,她用一种被动的神色望着他,脸色苍白而毫无表情,黑黑的眼珠静静的大睁着。
“哦,你来了!”伯南有种挑舋的神情,姸青那近乎麻木、和准备迎接某种灾祸似的样子使他陡然冒了火。“你给我过来!”
姸青瑟缩了一下,没有动。
“你听到没有?我吃不了你!”
姸青慢吞吞的走了过来,站在他的面前。
“你为什么这样从来没有笑脸?”伯南瞪着她问:“为什么每次看到我都像看到蛇蝎一样?我虐待过你吗?欺侮过你吗?我娶你难道还委屈了你吗?”
“是──”姸青低低的说:“委屈了你。”
“哼!”伯南打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声。“你别跟我逞口舌之利,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,你大概并不欢迎看到我吧?你一直是个冷血冷心肠的怪物!”
姸青咬住嘴唇,保持沉默。
“喂喂,你为什么不说话?”姸青的沉默使伯南更加冒火,像一拳头打到面粉团上,连一点反应都没有。“你哑了吗?”
“你要我说什么?”姸青静静的问。“我从来没有说话的余地呀!”
“听你这口气!”伯南怒气冲天:“什么叫没有余地?我不许你说话了吗?我拿纸条封住你的嘴了吗?”
姸青抬起眼睛来,一抹泪影浮在眼珠上。
“伯南,”她幽幽的说:“你在那儿喝了酒,回家来发我的脾气?我实在不妨碍你什么的,何苦一定要找我麻烦呢?”她的心在流泪了,那个人在巷口等着她,他会一直等下去的,因为他不敢到她家里来,也没有权利来。而她,婚姻的绳子把她捆在这儿,幽囚在这儿,受着馒性的折磨,等待著有一天干枯而死。“我从不找你麻烦的,不是吗?伯南?我从没有为莉莉、小兰、黛黛那些人跟你生气,我从没有拿你衣服上的口红印来责问你,也不过问你的终宵不回家,是不是?只求你让我安静吧,伯南。”
“哦?”伯南翻了翻眼睛:“原来你在侦察我呀!原来你像个奸细一般的窥探着我!是的!我和莉莉她们玩,因为她们身上有热气!不像你是一块冰!一块北极的寒冰,冻了几千几万年的冰!永远不可能解冻的冰!和你在一起使我感到自己变成一块冻肉!”
姸青的嘴唇颤抖,半天才嗫嗫嚅嚅的说出一句话来:“你──不一定要和我在一起吗。”
“你是什么意思?”伯南眯起了眼睛:“你要我在家里养活一个像你这样的废物!我娶太太到底为了什么?既不能帮助我的事业,又不能给我丝毫温存,你甚至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!我娶你到底有什么用处?你说!你自己说!”
“如果──如果──”姸青含了满眶的眼泪说:“你这样不满意我,我们还是分开吧!”
“你说什么?”伯南大为惊异,不信任的瞪着姸青,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。“你的意思是说要离婚?”
“你希望这样的,是吗?”姸青拭去了泪,注视着他:“你不过要逼我先行开口而已。”
离婚?事实上,伯南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,但是,现在,这却像闪电一般的提醒了他。是的,要这样的妻子有什么用?
感情早已谈不上了,若干年来,她只是一个累赘,一个包袱。
对他的事业,她也丝毫帮不上忙,何况,医生说过她不能生育,这是一个百无是处的女人!对了,离婚,为什么以前想不到呢?只是,她那么方便就会同意离婚吗?他斜睨着她:“嗨,”他说:“你有一个很好的提议,我们不妨都想想看!你要多少钱?”
“钱?”姸青愕然片刻,然后才明白过来,他的意思是要和她离婚了。眼泪滚下了她的面颊。五年夫妻,他没有了解过她的一根纤维,而现在,他还要来侮辱她,伤害她。他以为她嫁给他是为了他有钱吗?她抽噎着回过头去,轻声的说:“我不要钱。”
“唔,”他完全误会了她的意思:“我知道你不会这么轻易放手的,好吧,让我想一想,不过,放聪明一点,离婚是你提议的,你休想我会给你多少钱。反正,你还年轻,你还可以再嫁!天下没有年轻女人会饿肚子的!”
姸青凝视着他,微微的张开了嘴,不信任他会说出这篇话来。接着,那受伤的自尊和感情就尖锐的刺痛了她,用手蒙住了嘴,她陡的哭了出来。转过身子,她奔向了卧室,把自己关在房间里,用手蒙住脸,痛苦的、无声的啜泣了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