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得了,得了,梦轩,你在我面前哭穷,岂不是等于在嘲笑我吗?”思贤打断了他,脸上露出不愉快的神情来:“谁不知道你那个贸易行现在是台北数一数二的?我们从大陆到台湾来,亲戚们也没有几个,大家总得彼此照应照应,是吧?梦轩,无论如何,你多少总要投资一点吧?”
梦轩深深的抽了一口烟,心里烦恼得厉害。
“你希望我投资多少?”
“二十万,怎样?”陶思贤干脆来个狮子大开口。
“二十万?”梦轩笑了:“思贤,不是我不帮你,这样大的数目,你要我从何帮你呀?”
“哎哟,妹夫呀,”雅婵插了进来:“只要你肯帮忙,还有什么帮不了呢?就怕你大贵人看不起我们呀!”
“姐姐,”美婵不好意思的说:“你怎么这样说呢?梦轩,你就投资一点吧,反正是投资吗,又不是借出去……”
“是呀,”雅婵接了口:“说不定还会大赚特赚呢,人总有个时来运转的呀,难道我们陶家会倒楣一辈子吗,何况,沾了你们夏家的光,也沾点你们的运气……”
“这样吧!”梦轩不耐的打断了她:“这件事让我想一想,如何?思贤,你明天把这煤矿的一切资料拿到我办公室去,我们研究研究,怎样?”
“资料?”思贤愣了一下:“你指的是什么?”
“总得有一点资料的呀,”梦轩开始烦躁了起来:这一切是多么多么让人厌倦!“这煤矿的确定地点、地契、矿藏产量、已开采过的还是尚未开采、合伙人是谁、手续是否清楚……这种种种种的资料,我不能做个糊里糊涂的投资人呀!”
“我懂了,”陶思贤慢条斯理的说:“你不信任我,你以为我在骗你……”
“妹夫呀,你也太精明了,”雅婵尖锐的嗓子又插了进来:“想当初,美婵还跟着我们住了好多年呢,你家小枫的尿布还是我家破被单撕的,我们现在环境不好,妹夫不帮忙谁帮我们……”
“好了,好了,”梦轩竭力的按捺着自己,“如果你们缺钱用,先在我这儿挪用吧,我不投资做任何事情,我的钱全要用在自己的事业上!”
“我们不是来化缘的,”思贤一脸怒气:“梦轩,你似乎也不必对自己亲戚拿出这副脸孔来呀!”
“是呀!”雅婵夫唱妇随:“打狗也还要看看主人是谁呢!”
“梦轩,”美婵一脸的尴尬:“你今天是怎么了?谁给你气受了吗?”
梦轩深吸了一口烟,烦躁得想爆炸,孩子们又吵成了一团,在一声尖叫里,小竹被彬彬的手枪打到了眼睛,突然哭了起来,小枫的一个洋娃娃被折断了手臂,抽抽噎噎的向父亲求救。梦轩一个劲儿的抽烟,只听到孩子的叫声、哭声、吵声、美婵的责备声、雅婵女高音的诉说声、陶思贤愤愤不平的解释声……他忍无可忍,突然站起身来,大声的说:“我累了,我要安静一下!”
“你是在逐客吗!”思贤嚷着,立即大声喊:“雅婵,还不识相,我们带孩子走!”
“思贤,讲点理,”梦轩勉强的忍耐住了火气:“我今天情绪不好,一切我们明天再谈,怎样,你需要多少钱?数目不大的话,我先开给你!”
“那么,”思贤一股网开一面的样子:“你先给我一万吧,算我借的,我有钱就还你!”
梦轩立即掏出支票簿,签了一张支票给他。然后,在一阵混乱之后,思贤夫妇总算告辞了。留下一地的玩具、烟灰和果皮。美婵一等到他们出门,马上就唠唠叨叨的说了起来:“梦轩,你变了,金钱薰昏了你的头吗?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姐姐、姐夫说话呢!人家知道你有钱嘛,这样下去,你要让我的亲戚都不敢上门了,你想想看,我爸爸死后,我还在姐姐家里吃了好几年饭呢,你现在阔了,就看不起他们了……”
“好了,好了,你能不能不说了?”梦轩喊着说:“我花了一万块钱,就想买一个安静,你就让我安静安静好吧?”说完,他再也无法在那零乱的客厅里待下去,离开了美婵,他走进自己的书房里,砰然一声关上了房门。沉坐在椅子里,他用手捧住要爆炸的头颅。
第三章
门被轻轻的推开了,有细碎的小脚步声来到他的身边,一只小手攀住了他的胳膊,他抬起头来,接触到小枫怯怯的大眼睛。
“爸爸,你不生气,好不好?”
“哦,小枫。”他低喊,把那个小脑袋紧紧的抱在怀里。
“爸爸没有生气,爸爸是太累了。你该去睡了,是不是?明天还要上学呢!”“你还没有亲我,爸爸。”
他抱起孩子来,吻了她的两颊和额角,孩子满意的笑了,回转头,她给了父亲响响的一吻,跳下地来,跑到门外去了。
夜深的时候,周围终于安静了下来,梦轩把自己埋在椅子的深处,一动也不动的坐着。面前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,他无法摆脱那缠绕着自己的渴望的情绪,闭上眼睛,他喃喃的自言自语,自己也不知道说些什么,睁开眼睛,他拿起笔来,在稿纸上乱划,划了半天,自己看看,全是些支离破碎、毫无意义的字。纵的,横的,交错的,重叠的,布满了整张纸。叹了口气,他把稿纸揉成了一团,低低的说:“我是疯了。”
或者,他是真的疯了,在接下去的几天中,他什么事都不能做,他弄错了公事,签错了支票,拒绝了生意,得罪了朋友,和手下人又发了过多的脾气。然后,这天黄昏,他驾车一直驶到金山海滨。
站在海边上,他望着那海浪飞卷而来,一层一层,一波一波,在沙滩上此起彼伏。他似乎又看到了那纤弱白皙的小脚,在海浪中轻轻的踩过去,听到她柔细的声音,低低的谈着寄居蟹和遗失的年代。他的心脏紧迫而酸楚,一股郁闷的压迫感逼得他想对着海浪狂喊狂歌。沿着海水的边缘,他在沙滩上来回急走,他的脚步忙乱的、匆遽的、杂沓的留在沙滩上面。落日逐渐被海水所吞噬,暗淡的云层积压在海的尽头,他站住了,茫茫然的望着前面,自语的说:“我们所遗失的是太多了,而一迳遗失,就连寻回的希望都被剥夺了。”
在他旁边,有一个老头子正在钓鱼,鱼丝绷紧着垂在海水中,他兀坐在那儿像老僧入定,鱼篓里却空空如也。尽管梦轩在他身边走来走去,他却丝毫都不受影响,只是定定的看着面前的浩瀚大海。梦轩奇怪的望着他,问:“你钓了多久了?”“一整天。”
“钓着了什么?”
“海水。”
“为什么还要钓呢?”
“希望能钓到一条。”
“有希望吗?”
老头看了他一眼,再看向大海。
“谁知道呢?如果一直钓下去,总会钓到的。”
梦轩若有所悟,站在那儿,他沉思良久,人总该抱一些希望的,是吗?有希望才有活下去的兴趣呀!他为什么要放走姸青呢?她并不快乐;她也不会快乐,或者,她在等待着他的拯救呢?为什么他如此轻易的连钓竿都送进了大海?与其陷入这种痛苦的绝望中,还不如面对现实来积极争取,他一向自认为强者,不是吗?在人生的战场上,他哪一次曾经退缩过?难道现在就这样被一个既成的事实所击败?在他生命里,又有哪一次的愿望比现在更狂热?他能放弃她吗?他不能!不能不能!!!
“谢谢你!”他对那老渔人说:“非常谢谢你!”
转过身子,他狂奔着跑向他的汽车,发动了车子,他用时速一百公里的速度向台北疾驶。
他停在台北市区里,他所遇见的第一个电话亭旁边。拨通了号码,他立刻听到姸青的声音:“喂,那一位?”
“姸青,”他喘着气:“我要见你!”
对面沉寂了片刻,他的心狂跳着,她会拒绝,她会逃避,他知道,她是那样一个规规矩矩的女孩!可是,他听到她哭了,从电话听筒中传来,她低低的、压抑的啜泣和抽噎之声。
他大为惊恐,而且心痛起来。
“姸青,姸青!”他喊着:“你怎么了?告诉我,我不该打电话给你,是不是?可是我要发疯了。姸青,你听到没有?你为什么哭?”
“我──我以为──”姸青哽塞的说:“我以为再也听不到你的声音了!”
“哦──姸青!”他喊,心脏痉挛痛楚,怜惜、激动、渴望,在他心中汇为一股狂流:“我马上来接你,好吗?我们出去谈谈,好吗?”
“好──的,是的,我等你。”她一叠连声的说。
他驾了车,往她家的方向驶去,一路昏昏沉沉,几乎连闯了两次红灯。他什么思想都没有,只是被又要见到她的狂喜所控制。那小小的姸青啊,他现在可以全世界都不要,只要她,只要她一个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