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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痛苦是无止境的。当嘉文又开始赌博之后,一个早晨,嘉龄悄然出走了。她没有给嘉文留下任何可以找寻的线索,只给湘怡留了一个短简。

  “湘怡:我走了。这个家,当爸爸去世之后,已不再属于我,我找不出可以让我停留下去的理由。爸爸临死,我才知道自己有个不明不白的出身,这虽使我痛苦,但,也给了我勇气,让我毅然离开了我那不争气的哥哥!我走了,这个家没有什么值得我怀念的东西,哥哥也不愿意有我这个名不副实的妹妹吃闲饭。我的离开,对我们两个都是好事。唯一让我留恋的,只是你!湘怡,记住我一句话吧,必要的时候,抛开哥哥算了,你犯不着跟着他往悬崖底下跳,何况,你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小女儿!别担心我,我早就该学习学习独立了。愿你幸福嘉龄留条”湘怡做不到不为嘉龄担忧,捧着嘉龄的留条,她哭了又哭。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,能出去做什么事呢?这社会那样复杂,人心那样难测。嘉龄又从没有吃过苦、经过风霜,万一失足,她如何对得起泉下的杜沂?她把念念背在背上,牵着真真,去满街找寻,向一切有关的亲友询问,得到的都是摇头和耸肩。嘉文对这事毫不关心,看到嘉龄的留条,他冷笑了一声说:“不管她,让她去死!没有她才好呢,我眼睛前面干净!反正是她自己走的,我又没逼她!”

  湘怡痛心的看着嘉文,她不知道昔日大学时代,那个温柔多情的青年如今在何处?她恳求嘉文去找嘉龄,嘉文耸耸肩动也不动,看到湘怡不停的流泪,他不耐烦了,说:“你管她呢,她在外面活不下去,自然会回来的!”

  于是,湘怡天天等待着嘉龄回来。一个月、两个月、三个月、一年都过去了,嘉龄却音讯全无。湘怡只得放弃了希望,她了解嘉龄的个性,她比嘉文多一份倔强,这样子离去,她就是无以为生,也不会甘心回来。尤其在嘉文表示了她并非他的妹妹之后。

  日子在充满阴霾和无望中度过,由于没有人带孩子,湘怡又被迫辞职,在家里操持家务,她没有回覆可欣前一封信,也没有再写信给她。杜宅的不幸和嘉文的堕落,使她没有勇气提笔。可欣,可欣,她但愿可欣设想他们是幸福的,快乐的,但愿雅真还存着归港的希望。想到杜沂临终那一首诗:“两地云山总如画,布帆何日斜阳挂?倘若与君重相逢,依依翦烛终宵话……”她就觉得热泪盈眶。有一天,雅真会回来,谁再和她“依依翦烛终宵话”呢?人生,岂不太苦。

  衣服洗完了,湘怡直起腰来,深深的吐出一口气,站起身子,她吃力的把衣服穿上竹竿,再晾起来。太阳依然那样灼热,没有一丝秋意。她抱起地上乱爬的念念,拍去她身上的灰尘。抚摩着念念那瘦小的胳膊,她心中一酸,伤心的说:“念念,谁要你来到这个世界上呢?制造你这条生命,等于制造痛苦,等你长大成人,不知还要受多少痛苦呢!”

  真真拉拉母亲的衣襟,嘟起小嘴说:“妈妈,馒头,包包!”

  真的,卖馒头的正在外面呼叫:“馒头,豆沙包!”湘怡摇摇头,拉过真真来,像对一个大孩子似的说:“真真,你已经吃过早饭了,不是么?你知道,妈妈没有多余的钱买东西给你吃,你爸爸一年来没有拿一分钱回来,我们可当可卖的东西都当掉卖掉了,现在,连日子都不知道怎么过呢!”

  “妈妈,真真饿。”孩子转着天真的眸子,自说自话的望着母亲。

  “饿也没办法呀!真真,这几天的日子,已经是问隔壁张妈妈借的钱了,不是我不给你吃,是没办法呀。”

  “妈妈,包包!”孩子缠在湘怡的脚下,用小胳膊抱紧母亲的腿,撒赖的扭着身子。“真真要!真真要吃!”

  “哦,放开我!”湘怡屈服的叹了口气:“妈妈去看看还有没有钱。”

  买了一个包子,分作两半,给一个孩子一半。湘怡就握着仅余的三角钱,坐在床沿上发呆。嘉文又有两天没有回家了,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?摊开手掌,她望着掌心里的两个镍币,一个两角的,一个一角的。以后的日子如何过法?她心中恍恍惚惚,竟生出一个意外的想法,或者嘉文会赢一大笔钱回家,摇摇头,她又自嘲的笑了,赢钱,他赢了会把赢的再输掉,反正,他不会带钱回来,而家里已面临断炊了。

  一天过去了,嘉文果然没有回家。第二天又过去了,嘉文又没有回家。湘怡再也不好意思问邻居十元二十元的借债,第三天,她包了一包仅余的杜沂和她的旧衣服出去,勉强再支持了两天,然后,卖尽当光,她已山穷水尽,嘉文仍然不见踪影。

  这天,从早上到下午,母女三个就干瞪着眼睛挨饿,湘怡的智慧,已无法再变出任何可吃的东西来了。午后,两个小家伙开始哭哭啼啼的缠着湘怡喊饿,哭得湘怡心碎。于是,她下决心的抱起念念,牵着真真,走过川端桥,来到哥哥的家里。湘怡的哥哥几年来情况依旧,仍然在当他的小职员,这些年来,在杜家经济情形好的时候,他们也陆续接受过杜家不少好处,这也是湘怡敢于来向哥哥求援的原因。谁知,她才跨进哥哥的房门,嫂嫂李氏已尖着喉咙喊:“湘平,妹妹来啦!”一面望着湘怡说:“妹夫好吗?听说他又找着好差事了,让他也提拔提拔你哥哥,你看,我们一家人都快饿死了!”

  湘怡一肚子的话,只好硬咽了回去。她知道李氏并非不明白她的来意,而是故意用话来堵她的口,坐在那儿,她如坐针毡。李氏还口若悬河的、明枪暗箭的讽刺她:“湘怡,你还记得以前那个张科长吗?他最近又升了职,发财了,造了一幢好漂亮的房子,又结了婚。新娘呀,还没你一半漂亮呢!当然,你以前嫌人家年纪大,没想到人家也会发财呀!把福气留给别人去享,你要嫁年轻有钱的,结果……哎哎,别谈了!只是你没缘份罢哩!当初呀,你总认为自己选的人强,不把哥哥嫂嫂的意见放在眼睛里,现在又怎样了呢?哎,妹夫还赌不赌呀?你也该管紧一点儿才是……”

  湘怡坐不下去了,两个孩子又哭个不停,一个劲的喊饿。

  站起身来,湘怡匆匆的告了辞。湘平把妹妹送出门来,趁李氏看不见,悄悄的塞了五张十元的钞票给她,低声的说:“你知道钱都在她手里,我也没办法多给你,先给孩子买点东西吃,别饿坏了。只是,这可不是一个长久之计呀,你做什么打算呢?”

  眼泪往湘怡的眼眶里冲,握着钱,她逃难似的带着孩子跑开。过了桥,在一家烧饼油条店里,买了两碗豆浆,和几个烧饼给孩子吃,自己虽然饿得发昏,却一口也吃不下去。望着两个孩子饥饿的样子,和那两张瘦削的小脸,她心脏都扭绞了起来。

  “不能这样过下去了,”她心里喃喃的自语着。“决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,我要找嘉文彻底谈谈,如果他不戒赌,我只有带着孩子离开他!”

  这天夜里,嘉文终于回来了,那副潦倒的样子,比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。一连赌了好几天,他早已头昏脑胀,再加上又是惨败,心里烦躁得想杀人。看到湘怡,他愤愤不平的说:“你猜怎么,我起先大赢,最多的时候赢了两万多,后来一副牌又全输回去了!他妈的老赵,一定在牌里弄了鬼,那一天给我发现,不宰了他才怪!”

  湘怡瞪视着他,呼吸剧烈的在胸腔里起伏,她有满怀的怒气要发作,又不知从何说起。嘉文看了她一眼,没好气的说:“你瞪着我干嘛?连你都是一副讨债面孔,难怪我要触霉头了。”

  湘怡转开了头,用背对着嘉文,牙齿咬住嘴唇,呼吸得更加沉重了。好半天,她才把那股要从体内爆裂出来的悲愤压抑了下去,用勉强维持冷静的声调说:“嘉文,我能和你谈谈吗?”

  “我知道,你那一套又要来了!”嘉文烦躁的往床上一躺:“我累了,你最好把话留到明天再说!现在给我弄点吃的来!”

  “吃的?”湘怡冷冷的注视着他:“你知道家里这几天怎么过的吗?你知道孩子饿了多少顿吗?你──”“算了,算了,别向我诉苦!”嘉文打断了她。“在外面受了气,回来还要听你唠叨!难道我希望孩子饿肚子?谁叫我运气不好,总是输!明天只要大赢一副,来个同花大顺,你就一年用不完了!”

  “嘉文,你还是执迷不悟,”湘怡悲痛的说:“你等同花顺已经把我们等到这个地步了,你还要等同花顺!你在爸爸坟前发的誓呢?你答应李处长的诺言呢?你──”“好了,你别再把爸爸抬出来!”嘉文喊:“你要噜苏到什么时候为止?我累了,要睡觉了,你知不知道?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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