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是什么意思?”嘉龄一对燃着火的眸子逼了过来:“你解释清楚,你一来就扯到什么出身上去,我们同一个爹娘生的,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些什么?”
“嘉文,走吧,走,走,明天再说!”湘怡拚命的拉扯嘉文。“走吧!别说了!”
“我不能走!”嘉文摔开了湘怡。“我等着要钱,他们在等我。爸爸,房契给我,好么?”
“房契?”杜沂已被气得七荤八素,眼前全是金星在乱跳。
“你居然有脸向我要房契,我还没有断气呢!等我断了气你再卖房子好不好?”
“爸爸,你千万不能给他房契,”嘉龄喊着:“他就差把我们全卖掉了!”
“你闭嘴!”嘉文叫:“房子又没你的份!你再多一句嘴,我就揭穿你的秘密!”
“我有什么秘密怕你揭?”嘉龄向前迈了一步:“我又不偷不赌,不做你那些下流事!”
“走吧!求求你!嘉文!”湘怡瘦小的身子吊在嘉文的胳膊上,声音里带着泪。“给这家庭留一点安宁吧,我求你,嘉文!”她又转向嘉龄,哀恳的望着她:“你就少说几句,委屈一点吧,好么?妹妹?”
“我要他讲清楚,我今天非要他讲清楚不可!”嘉龄一叠连声的嚷着:“你不要装神弄鬼瞎威胁人!你说出来!我有什么秘密,你说!你说!”
“我有什么不能说的,我就说──”嘉文也冒火的开了口,带着一不做,二不休的神态,威胁的转向嘉龄。
“你敢!”杜沂大吼:“你,你,你……你想气死我是不是?你敢说一个字!你给我滚出去,我──我──我不要你这个儿子!你滚出去!这个家庭没有你的份!”
“没有我的份!有嘉龄的份是不是?”嘉文邪恶的望着嘉龄,不怀好意的眯起了眼睛:“你以为你很清白?”
“我不清白?”嘉龄狐疑、愤怒、而诧异。“我怎么不清白了?你有话就说,别吞吞吐吐的含血喷人!”
“你敢说!”杜沂吼着:“我早已不承认你了,嘉龄是我的女儿,你不是我的儿子!滚吧!你!有你存在一天,这家里就没有一分钟安宁!你给我滚!”
“我要房契。”嘉文冷冷的说:“这房子迟早是我的!”
“你你你敢这样说?你──”杜沂气得说不出话来。
“走吧,嘉文,求你!”湘怡流着泪请求:“走吧,别再气爸爸了!走吧!”“你还没说出来呢,我到底怎样?”嘉龄紧盯着问。
“你给我滚开!”嘉文对他妹妹大叫,最后的一线良知仍在他内心挣扎。“我只要房契,我不想惹你,你别逼我说出真相来!”
“我绝不给你房契!绝不!”杜沂喊,额上的青筋突了出来,鼻孔里沉重的透着气。
“你说什么真相?你非说不可!你说!”嘉龄也大嚷着。
“我就说──我就说──”嘉文豁出去了,把头凑向嘉龄。
“嘉文!”湘怡尖叫。但是,惊人的言语已从嘉文口中直泻而出:“你不是我的妹妹,你不是我妈妈生的!你母亲是个舞女!是个狐狸精!是个荡妇!你也不干不净!谁知道你的父亲是不是爸爸!你没有权管我的事!没有权过问我们杜家的财产!你──”嘉龄尖声锐叫了一声,冲向了嘉文,扑打着他,扭着他,一面发狂般的喊:“你胡扯!你胡说八道!你这个流氓!下流痞!爸爸!爸爸!爸爸!”她求救的哭了起来:你听哥哥说些什么?你听哥哥!爸爸!爸爸……”
“你问爸爸!你问爸爸!”嘉文扯开了她:“问问爸爸你的母亲是谁?问问看!爸爸是不说谎的!你问呀!”
“爸爸!你听哥哥!”嘉龄大哭:“爸爸!不是的!是么?爸爸?爸爸呀!”杜沂的眼睛望向了天,觉得自己脑子里有几十面重大的鼓,在不断的狂击着。咚咚咚!咚咚咚!他的眼前全是乱舞的金星,和一团团飞跃着的色彩,那些色彩变幻着,游移着,扩大,缩小,缩小,扩大……他呻吟了一声,喃喃的说:“我的天哪!我造了什么孽呢?”
接着,他就听到几十万个声音在他耳边狂呼锐叫,还夹带着求救的哭声:“爸爸!”
“爸爸!”
“爸爸呀!”
他的头无力的侧向一边,所有的声音都远离了他,飘散,消失,剩下的是一种空漠的境界,和死般的寂静。
是的,房子里像死一般的寂静。杜沂躺在地上,湘怡跪在他身边,解开他的衣领和袖口,用手探摸着他的心脏。然后,她抬起带泪的眼睛和灰白的脸庞,望着像木头般站在那儿的嘉文和嘉龄。
“我们要马上去请医生,”她轻轻的说,喉头紧逼而痛楚。
“他昏迷了。我摸不出他的心跳。”
医生来了,嘉文、嘉龄、和湘怡环侍在杜沂身侧,都焦灼的望着医生,垂首无言。医生的诊断没有耗费太久的时间,收拾好了医药包,他的结论简单而明了:“你们可以准备后事了,他度过不了今夜。”
一段沉寂,然后嘉龄“哇”的一声放声大哭,扑倒在杜沂身上,她号啕的呼喊着:“爸爸!爸爸!爸爸!不要走!爸爸呀!”
湘怡默默的站在那儿,低俯着头,她没有失声痛哭,只是静静的掉着眼泪,那无声的抽泣使医生都为之鼻酸。
嘉文直直的伫立着,像一座石头的雕像。
凌晨三点钟左右,杜沂咽下了他最后的一口气。从他昏迷到死亡,他一直没有清醒过来。这一段漫长的旅程,他总算走完了,带着未竟的梦想,带着对儿女的牵挂,这口气一定咽得并不平静。谁知道“死亡”是什么?谁知道“它”是不是人生的终站?无论如何,这“港口”中应该不再有狂风巨浪了。
湘怡坐在洗衣盆旁边,吃力的搓洗着衣服,太阳很大,直晒在她的背脊上。她背上的衣服,早被汗水所湿透。新的汗珠仍不断的从她额上冒出来,跌落在洗衣盆里。她坐直了腰,深深的喘了一口气,对水龙头边的一对小女儿说:“真真,把妹妹带开,不要玩水。”
不满四岁的真真,牵着两岁多的妹妹,摇摇摆摆的走开了。湘怡望着那两个瘦小的影子,忍不住又叹了口气。用手背擦了擦额上的汗,她抬头看看天空,太阳刺目而耀眼,已经是秋天了,天气仍然燠热,下一阵雨或者会好些,但是,明朗的天空看不出丝毫的雨意。
把衣服铺在洗衣板上,她慢慢的涂上肥皂。洗衣盆里堆满了肥皂泡沫,一个又一个,不断的堆积、破裂。她瞪视着水盆,机械化的搓着衣服,心境迷惘而空虚。杜沂去世已一年零三个月了,她还记得嘉文如何哭倒在杜沂的坟头,如何跪在坟前,向杜沂生前的好友们赌咒发誓,说终身不赌了。他们卖掉了房子,还不清嘉文欠下的赌债。李处长怜惜杜沂的一对孙女,叹息一个终身孜孜于事业的人,竟死后萧条到如此地步。他开了一张支票给嘉文,让他写下一张借据,保证以后用工作的薪金来分期摊还。这张支票还清了所有的赌债,他们在中和乡用三百元一月的价钱租下这两间平房,李处长又把嘉文介绍到一家私人公司里去当英文秘书,待遇还算优厚。生活应该可以重新开始了,在杜沂逝世的凄凉里,和毁家破产的哀愁中,对嘉文而言,应该已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了。
但是,嘉文循规蹈矩的上班下班只维持了半个月,当他又在深更半夜,从赌场荡回家来,像个幽灵般站在湘怡面前的时候,湘怡只感到可怖的绝望,绝望到想自杀。嘉文用手捧着头,反反覆覆的重复着同样的几句话:“我根本不想去的,我不知道我怎么又去了,一定有魔鬼附在我身上了,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。”
湘怡不能说什么,骂人吵架对她都是外行的事。虽然她真想大骂大吵一阵,她却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,伤心透顶的痛哭到天亮。
一切成了恶性循环的局面,赌博、欠债、还债、戒赌、再赌博、再欠债……湘怡疲于规劝,疲于应付债主,也疲于生活。杜沂死了,她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人由活生生步入死亡,心底充塞了许多属于哀愁以外的东西,对生命的怀疑,对另一个境界(死亡)的困惑。当她工作的时候,她常会突然停住,奇怪着杜沂现在在那儿?原来有思想,有意识,有感情的一个生命,怎会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?小真真常常牵着她的衣襟问:“妈妈,爷爷到那里去了?”
爷爷到那里去了?她有同样的疑惑,看到杜沂遗留的东西,诗和字,她会长久的陷入沉思,生命的本身有多大的痛苦!死亡是否将一切的痛苦也都带走了呢?那么,“死亡”应该并不可怕,那只是一个归宿,一个无忧无虑也无我的境界,一种虚无,和一种解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