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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站起身来,他无法再在这幢房子里待下去,他必须逃开一些什么,或者,就是想逃开那份孤寂。走上了大街,他无目的的向前踱着步子,带着不必要的匆忙,好像寂寞正在他身后追赶他。这是初秋的天气,正是标准的“已凉天气未寒时”,午后的阳光有几分慵懒,给人困倦的感觉。

  信步而行,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,忽然间,他停住了,惊异的发现自己正站在雅真的门外。是什么潜意识把他带到这儿?他瞪视着那两扇大门,不能决定是不是要敲门。许久以来,两家已经不来往了,这并不是因为杜沂生了可欣的气,只是见了面觉得尴尬和不自然。现在,这两扇门在诱惑着他,多年以前的那两阕词也在诱惑着他,可欣信中那句简简单单的问候也在诱惑着他……伸出手,他在恍惚中敲了门。

  门开了,是阿巴桑,笑脸迎进了杜沂。

  在客厅里,雅真惊异的望着杜沂,有好一会儿,都不知道该表示些什么好,一个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客人,空气僵了一会儿,杜沂先打破沉默。

  “好吗?这一向?”他没想到自己会讲出这样两句普通而疏远的客套话,暗中感到几分沮丧。

  “还好。”雅真答,有些局促的递上一杯茶。

  “可欣呢?”

  “和纪远一起出去了。去──办出国的手续。”

  “哦?”杜沂有些意外。

  “他考上一个美国机构的工作,今年年底以前要上任,工作很难得,又可以带家眷一起去。”

  “哦──”杜沂的神思游移了起来:“那么,你呢?”

  “我?”雅真淡淡的一笑,眼睛依然清亮,眼角的皱纹没有损及她的美丽,反而增加了她高贵的气质。“我想留在台湾,但是他们说服我一起去。”

  “哦──”杜沂又长长的“哦”了一声,感到自己表现得像个傻瓜。“你──已经决定了?”

  “原则上是决定了,因为──不这样决定,也没有更好的办法,这幢房子是学校的,学校早就要收回了,我们这些年来,你知道也只靠保险金、抚恤金、和一点点积蓄凑合著过日子,总算熬到今天,纪远和可欣坚持要孝顺我,一定要我在她身边,否则,她也不去,让纪远一人去。纪远呢?这孩子真……”她把下面的话咽住了,不愿在杜沂的面前夸赞纪远。但是,许许多多的感触是咽不回去的,对于纪远,她简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,那个孩子!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,她几乎有种庆幸的心情,因为可欣选择了纪远而非嘉文。

  “那么,你也要去了?”杜沂又多余的问了一句。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那么……那么……”杜沂喃喃的说着,根本不明白自己想说什么。他的神思又陷进一种迷离恍惚的情况,在迷离恍惚之中,看到的是雅真微微含笑的嘴角,微微含愁的眼睛,和那微微含情的神韵。他心怀荡漾,不敢相信雅真也要远走了。

  “嘉文好吧?湘怡什么时候生产?”雅真关怀的望着杜沂,心旌也有一阵摇荡,在花园中吟诗的日子如在目前,但,从什么时候开始,他们就只谈下一辈了?

  “还好,湘怡快生了,大概还有一个多月。”

  “恭喜你,要作祖父了。”

  “几乎让我不敢相信,”杜沂说。凝视着雅真,她的鬓角已白。“我以为──我们还都在年轻的时代,偷偷的在花园里闲荡,只求能见一面,交换几句话──那日子好像还是昨天。”

  他微喟了一声。“记得吗?雅真?记得我为你写‘惆怅为花痴,问花知不知’的事吗?”

  雅真的脸蓦地绯红,突然间把旧时往日拉到眼前来,让人感到难堪和羞涩。她垂下眼帘,讷讷的说:“那──那些以前的事,提它──做什么呢?”

  旧日的雅真回来了,旧日的雅真!刘海覆额,双辫垂肩,一件对襟绣花小袄,鬓边斜插一朵红色的小茶花,动不动就红着脸逃开。杜沂神思摇摇,心神不属。好半天,才说:“你说──你并不想到美国去。”

  “是的,那儿人地生疏,生活一定不会习惯。”雅真轻声的说。

  “我说──我说──”杜沂结舌的说着:“你──能不能不去?”

  “怎么呢?”雅真凝视着杜沂。

  “你看,我们曾经希望下一辈联婚,但是失败了,”杜沂的舌头忽然灵活起来,许多话不经思索的从他舌尖源源滚出:“我刚刚才想起来,我们希望下一辈联婚,不外乎因为我们自己的失意,多年以前,我们虽没有私订终身,也总是心有灵犀。那么,我们何不现在来完成以前的愿望呢?”

  雅真惊愕的张大了眼睛。

  “我──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?”

  “我在问你,你肯不肯嫁给我?”

  雅真呆住了,张嘴结舌,她无言以答。

  “我们都经过许多变故和一大段人生,生命里最美好的那一段时间已经糊里糊涂的度过去了,现在,儿女都已长成,也都获得他们自己的幸福和归宿,剩下我们这对老人,为什么不结合起来享受剩余的一些时光呢?”杜沂滔滔不绝的说。

  “我──我──”雅真语无伦次:“我不知道,你──你使我太意外,我不能决定──”“但是,雅真,这么些年来,我并没有忘记你。”

  “我知道,”眼泪升进雅真的眼眶中,她的视线模糊了。

  “我都知道。没有什么安慰能比你这几句话更大,尤其,在我头发都白了的时候,再听到你这样说。不过,关于你的提议,我必须要好好的想一想,这并不是很简单的一件事,我要顾及儿女的看法和想法──”“你为儿女已经想得太多了,雅真。”杜沂打断了她。“以前,你要为父母着想,现在,你要为儿女着想,你身上背负的‘责任’未免太多了!”

  “人生就是这样,不是吗?”雅真凄凉的微笑着。“每个人生下地来,就背负着责任,生命的本身,也就是责任。对自己,对别人,对社会。像一条船,当你死亡之前,必须不断的航行。”

  “你应该驶进港口去休息了。”杜沂语重心长的说。

  “或者还没有到休息的时候,或者你不会知道什么地方是港口。”雅真轻轻的说:“不过,我会考虑你的提议,请你给我一点时间。”

  杜沂深深的望着她。

  “我会等,雅真。我的提议永远生效,假如你现在拒绝了我,你到国外去之后,我的提议依旧存在,你随时可以给我答覆。”

  “噢,杜沂。”雅真低唤,好多年来,这个名字没有这样亲切的从她嘴里吐出来过了。“我会给你一个答覆。”

  “不要太久,我们都没有太长久的时间可以用来等待。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她轻轻的点着头,眼睛深沉而清幽。

  一窗夕阳,映红了天与地。

  一段紧张而忙碌的日子,签证、护照、防疫针、黄皮书……数不清的手续,再加上整理行装、把房子办清移交、取出银行有限的存款、订船位……忙不胜忙。最后,总算什么都弄好了,船票也已买妥,再有一星期就要成行。雅真在整个筹备工作中,都反常的沉默,可欣并不知道杜沂的拜访和求婚,只以为母亲对于远渡重洋,到一个陌生的国度中去有些不安,对台湾也充满离愁别绪,所以显得那样心事重重和郁郁寡欢。在整理东西的时候,可欣不只一次的对雅真说:“妈,您别难过,不出三年,我们一定会回来的,我希望纪远能一面工作一面读书,三年后回台湾来做事,没有一个地方,会比和自己同胞生活在一起更舒服。”

  雅真只是笑笑,用一种复杂的眼光注视着可欣。于是,一切手续按部就班的办了下去,三份签证,三份护照,三份黄皮书,一直到订船位的前一天,雅真才突然说:“慢一点订船票吧!”

  “怎么?”可欣狐疑的望着雅真。

  “没有什么,我──我只是想──想──”雅真有些期期艾艾,好半天才吐出一句整话:“或者,我不一定要跟你们一起去。”

  “妈,你这是怎么了吗?”可欣说,凝视着母亲:“没有你,你让我到美国去怎么会快乐?已经手续都办好了,你又要变卦了!”

  雅真把可欣拉到身边来,仔细的、深深的,望着这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。含蓄的说:“可欣,你已经长大了,不再需要我了。”

  “妈妈,”可欣惊疑的眼光揉进了悲哀。“你真这样认为吗?我以为──在母亲的心目里,孩子是永远长不大的。而且,成长是一种悲哀,但愿你觉得我永远需要你。”

  “事实上你已不再需要了,你和纪远加起来的力量比我强。”

  “妈,”纪远走了过来,他高大的身子遮去了灯光,罩在雅真身上的影子显得巍然和庞大,但他的眼光柔和得像个孩童,又坚定得像个主宰者。“您要和我们一起去,我保证您不会因为和我们一起去了而后悔。同时,您了解可欣,坚强和脆弱常常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,可欣是离不开您的,对不对?这并不属于成长的问题,而是感情上和精神上的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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