纪远躺在地上,眼前发黑,浑身痛楚。血从他的眉毛上,鼻子里,嘴里涌出来,浸湿了他的汗衫,流到台阶上。眉毛上面是被花盆打伤的,血流得很凶,使他的眼睛都无法睁开来。但,他的神志依然非常清楚,他听到嘉文带泪的声音,迷惘而无力的说:“你为什么不还手?你为什么不和我对打?纪远?”
他拭去了眼睛上的血,吃力的睁开眼睑,嘉文苍白的脸看来孤独而无助。
“是我欠你的,嘉文,”他低声的说,嘴边浮起一丝苦笑。
“我一直欠你一顿打。现在我们扯平了。”
“扯不平的,纪远,”嘉文喃喃的说:“如果你要抢走可欣,还不如当初那一枪打中我的心脏。”他转过身子,摇摇摆摆的向门外走去,他的声音苍凉而凄楚,这比他的拳头更让纪远觉得难以忍受。
“不要放他走!不要放他走!我要叫警察去!”阿婆仍然在直着喉咙喊。
“让他走,阿婆,”纪远说:“所有的损失都由我来赔偿你。”
第六章
他皱紧眉头,伤口像撕裂般的痛楚着,用手支着台阶,他试着想站起来。
一只手温柔的压住了他,有条小手帕按到他额上的伤口上,他听到个轻柔而熟悉的声音在说:“不要动,纪远。”接着,那声音又请求似的说:“阿婆,你能去找个医生吗?”
他张开了眼睛,接触到可欣带泪的眸子,那样哀哀欲诉的注视着他,万万千千的言语都包含在那一对眸子里了。他震动了一下,所有的伤口都不再疼痛,凝视着那张消瘦的脸庞,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润润嘴唇,他耳边却响起嘉文凄凉无助的声音:“扯不平的,纪远。”
是的,扯不平的。伤口又痛楚了起来,咬住牙,他残忍的说:“你在这儿干什么?”
“纪远?”可欣低喊。
“你为什么不跟他走?去吧!跟他走!他是你的未婚夫,你留在这儿做什么?”他继续的说,面部肌肉痉挛的扭曲着。
“纪远?”可欣不信任的望着他:“我没有跟他订婚,我根本没有跟他订婚!”
“那么,你是个傻瓜!这样好的丈夫你还不要,你要怎样的人?”
“纪远!”可欣跳了起来,瞪视着他:“你这个……你这个……流氓!你是没有良心的!没有感情的!你是个冷血动物!”
“哈哈!”纪远轻蔑的笑了起来。“你到今天才知道我是个冷血动物?今天才知道我是没有良心的?你认识我未免太晚了一点!告诉你,良心和感情都是不值钱的,有它的人倒楣了!现在,你可以走了吧?”
“是的,我可以走了。”可欣点点头,机械化的转过身子。
“我并不笨到要惹人讨厌的地步!”她慢慢的向门口走去,走到门边,她站住了,停了几秒钟,她又回过头来。她清亮的大眼睛深深的望着纪远,然后,她折了回来,停在纪远的身边,轻轻的说:“够了,纪远,别再对我演戏了,好不好?这样,不是更痛苦吗?”
纪远猛的跳了起来,忘了伤口,也顾不得疼痛,他恼怒的大喊起来:“我叫你走!我叫你走!你别死缠住我!去找你的未婚夫去!去!去!去!我不要你!你知不知道!你别在这儿惹人讨厌,自作聪明!”
可欣被打倒了,她哀号了一声,用手蒙住脸,痛哭着奔出大门,消失在巷子里了。
纪远倒了下来,心力交疲。把头埋在臂弯里,他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。喃喃的,他低声喊:“我的天!我的上帝!”
泪水滑下他的眼角,和血混在一起。
暑假开始了,嘉文的寥落使杜沂十分不安,他试着和儿子接近,但,嘉文永远是那样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,好像天大的事也无法使他动心。关于嘉文的婚变,杜沂已经从雅真那儿获得了事情的真相。虽然雅真一再的为这件事表示歉意,杜沂却始终不能释然。纪远,杜沂知道这个男孩子,他打了嘉文一枪,又抢走了嘉文的未婚妻,世界上居然有这种事情!
而可欣又居然会爱上他!时代变了,到处都是令人费解的事。
随着暑假的来临,杜沂希望可以转变嘉文的心境,他提议阖家去日月潭小住。嘉文没有反对,嘉龄也无异议,于是,他们去了。在涵碧楼住了十天,嘉文天天关在旅舍里睡觉,既不览湖光山色,也不划船游泳。嘉龄也终日无情无绪。日子单调而窒闷,十天比十个月还显得漫长。于是,杜沂明白了,他只是一个可怜的父亲,他的爱心无法代替孩子们需要的那份感情。结束了旅行,他们回到台北,比去以前更加消沉。
这种沉闷的空气使杜沂难以忍耐,更让他不安的,是嘉文的茶饭无心,两个月来,他几乎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,他不念书,不吃饭,不刮胡子,不洗澡……好像和整个的“生活”都脱了节,消瘦得像个幽灵。父亲的爱心不允许他坐视下去,一个午后,他去拜访了雅真和可欣。
雅真带着一脸的歉意和悲哀迎接他,讷讷的问:“嘉文好么?”
杜沂摇摇头。
“嘉龄呢?”
杜沂再摇摇头。
“我很抱歉……”雅真不安的说:“孩子们大了,有他们自己的意见,我只觉得自己是老了。”
杜沂注视着雅真,她看来确实憔悴而苍老,但那脸庞神情,仍依稀可以找出少女时代的风韵。他奇怪在这么多年之后,她仍然让他心动。感情,真是件难以解释的东西!振作了一下,他摆脱了那份缠绕着他的思想,问:“可欣在家吗?”
“在她的房里,和湘怡在一起。”
湘怡,他记得那个名字,仿佛是个安安静静的女孩子。他没说话,可欣已经听到了他的声音,推开纸门,她和湘怡一起走了出来。杜沂望着可欣,本能的吃了一惊,可欣变了,她不再是个生动明丽的女郎。她的眼睛凄凉暗淡,神情庄重凝肃,但,却焕发着一种特殊的美丽。苍白和哀愁没有使她减色,反增加了她的妩媚动人。她一直走到杜沂面前,恭敬而亲切的坐在他的身边,轻声的说:“您找我吗?杜伯伯?”
“可欣,”杜沂清清嗓子,觉得十分难以开口。“你一定要这样做吗?你和嘉文──难道没有一点点和好的希望?”
“杜伯伯,”可欣垂下眼帘,绞着一条小手帕。“我祝福嘉文,希望他找到──比我更好的妻子。我……我……我很难过,您不知道我多怕伤他的心……”眼泪涌进她的眼眶,她语音哽咽“我这样做,绝不会比他快乐。”
“那么,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呢?”
可欣的眼睛抬了起来,她含泪的眸子直视着杜沂,里面闪烁着奇异的光彩。
“我可以嫁给他,杜伯伯,假若你们一定要我嫁给他的话,不过,那又有什么用呢?杜伯伯,您曾经尝试过和您不爱的人结合吗?”
“可是,你一直爱着嘉文的,是吗?”
“是的,”可欣哀愁的点着头:“像个姐姐爱她的小弟弟,但你不能和你的小弟弟结婚。如果没有纪远,我会和他结婚,然后长时期的自苦、挣扎、后悔……许许多多的婚姻都是这样的结果。可是,纪远出现了,他使我知道什么叫爱情……”“好,”杜沂望着可欣:“你决定嫁给纪远了?”
可欣摇头。
“他不要我,他已经走了。”
“走了?走到那里?”
“预备军官训练。不过,受完训他也不会回台北了,我知道他。爱上他是一件倒楣的事情,注定要受苦,要受折磨,可是,我不知道怎样可以不爱他!”她猛然咬住小手帕,泪如泉涌,遏止不住的哭了出来。站起身,她奔进她的房里,拉上了纸门。
房间内有片刻的沉静,然后,杜沂抬起头来,他接触到雅真湿润的眼睛。
“从有人类开始,”雅真低声的说:“没有人能逃得过感情的烦恼。”闭上眼睛,她叹了口长气:“那个纪远已经走了,我现在比较了解可欣为什么会爱纪远了,那确实是个奇特的孩子。杜沂,她已经够痛苦了,别逼她吧,时间可以改变许多东西,我们何不等待一段时间呢?说不定一切又会变回头呢!”
杜沂苦笑了一下,站起身来,他知道一切都过去了,嘉文不会再获得唐可欣,他在她眼睛里看到了震动灵魂的那种爱情──而这爱情不属于嘉文。转过身子,他落寞的说:“好吧,让时间去转变一切!我走了,雅真!”
“等一等,杜伯伯!”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来,他有些惊奇的回过头去,屋角处,那个不被人注意的、安安静静的女孩子走了过来,两条长辫子悠闲的垂在胸前。“我跟您一块儿走,我想去看看嘉龄和嘉文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