转了一个弯,距离可欣的家没有多远了,那条巷子已遥遥在望,巷口孤零零的竖着一个路牌。雨忽然加大,一阵狂风几乎吹翻了伞。纪远下意识的揽住了可欣的腰,似乎怕她被风吹倒。他的手停在那儿,不再放回原处了。
“在重庆的时候,”可欣搜索枯肠,竭力找寻着她和嘉文的片片段段,“我们的家住在沙坪坝,嘉文住在城里。大轰炸的时期,城里非常危险,杜伯伯的工作离不开城里,就把嘉文和嘉龄送到我家来寄住。”她仰头看看天,迎了一脸的霏霏细雨。“那真是一段快乐的日子!我和嘉文也不上学校,整天在田野和山坡上乱跑,有一次,我们在一个小树林里迷了路。我们从下午走到天黑,一直穿不出那个小树林,嘉文拉住我的手,叫我不要怕,但他自己的声音却是颤抖的。我们走了又走,疲倦得无法举步,天那么黑,碰来碰去都是树,最后,我们走到一个破破烂烂的,小土地庙的前面,那土地庙只有半个人高,里面供着一尊黑黝黝的土地爷。我坐在庙前的石头凳子上,背倚着一棵大树。我哭了,嘉文也哭了,我们紧紧的靠在一起,一直哭着哭着,然后,我的头倚着他的肩膀,他的手环抱着我,两个人都睡着了。”
她停住了,那静静的叙述,像在说一个久远以前的梦。纪远一声不响,步伐缓慢而稳定。
“后来,爸爸和妈妈拿着手电筒找到了我们,把我们抱回了家里,我们都太累了,只醒来一忽儿,就又睡着了。那一夜,妈妈怕我们受了惊,把我们放在一张床上,陪我们睡了一夜。半夜里,嘉文哭醒了,怕老虎咬了我,我也醒了,抱着嘉文不放……”她叹息了一声,幽幽的说:“孩子时期的感情!”
纪远仍然没有开口,可欣也沉默了下来。走了一段,可欣不耐那份寂静,开始轻轻的哼起一支歌来:“记得当时年纪小,我爱谈天你爱笑,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,风在林稍鸟在叫。我们不知不觉的睡着了,梦里花儿落多少。”
“很美!”纪远忽然说。
“什么?”
“你的歌,你的人,你的故事。”纪远说,声调平静而深沉。
“你喜欢?”可欣问。
“你指什么?歌?人?还是故事?”
可欣的脸上一阵燥热,冷冷的雨驱不散她胸头突然涌上的热浪。暗中看了纪远一眼,他注视着前方被雨淋湿的街道,一副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。
“我本来想学音乐。”她答非所问的调转了话题。
“为什么没有学?”
“爸爸认为我学文史比音乐好,他学了音乐,却一生都不得志。”
纪远没有答话,他们继续向前面走,沉默又不知不觉的来临了。转入了可欣所住的巷子,纪远并没有及时告辞,他跟着她一直到了大门口。
“好了,到了,”可欣勉强的一笑说。“要不要进去坐坐?你从没有到过我家。你会和我母亲谈得来的,她是个最开明而随和的母亲。”她说得很急很快,似乎生怕遭受拒绝。
纪远笑笑,没说去也没说不去,可欣用钥匙开了门。纪远机械化的走进了那小小的院落。冬末春初的季节,一枝早放的杜鹃在墙角绚烂的绽放着。可欣走到玄关,伸头看了看,屋子里静悄悄的,没有一点声息。她扬着声音喊了一句:“妈妈!”
没有人应,她诧异的说:“奇怪!”转向纪远,她邀请的说:“进来吧!”
走上了榻榻米,客厅的小茶几上,雅真留了一张小纸条:“可欣:我出去购物,即返。母留条”“妈妈出去了,”可欣放下纸条,脱掉大衣,抖了抖头发上的水珠。“我们请了一个阿巴桑煮饭和洒扫,是上班制的,大概还没有来煮晚饭。你今天就在我们家吃晚饭吧,好吗?”
“不,小辫子在等我。”
“小辫子是谁?”
“我房东老太太的孙女儿。”
“哦,”可欣很快的看了纪远一眼:“很漂亮吗?”
“谁?”
“小辫子。”
“当然,她非常漂亮,也非常可爱。”纪远说,打量着这幢小巧而雅致的日式房子。
“这是我的房间,你要不要进来坐坐?”可欣拉开了自己房间的纸门。
纪远走了进去,这间房间雅洁清爽,床上铺着浅绿色的被单,窗上是同色的窗帘,书桌上,一张嘉文的放大照片正静静的、含笑的注视着全室。
“你坐坐,我去给你倒杯茶。”
可欣说着,退出了屋子。纪远在书桌前的椅子里坐了下来,出神的凝视着嘉文那张照片。在照片旁边,一本厚厚的册子正放在那儿,册子里不知夹着什么,露出一角来。他无意识的翻开了那本东西,却一眼看到是枝早已枯萎的似曾相识的红叶!他猛的一震,心脏迅速的狂跳了,定了定神,他才认出那是本日记本,拿起了那枝红叶,他看到叶子下面所压住的两句话:“相见争如不见?有情还似无情!”
他站起身来,倚着桌子,在心灵狂猛的激荡之下,呆呆的愣住了。
可欣捧了茶杯进来,把茶放在桌上,笑容可掬的说:“阿巴桑已经来了,在厨房里,你就留下来吃饭……”她的话忽然停了,笑容在她唇边冻结,她的眼光从日记本、红叶……一直移到他的脸上,血色离开了她的面颊,张开嘴,她口吃的、讷讷的说:“你──你──你在做什么?”
“不做什么。”纪远喉咙喑哑的说,把红叶放在桌上。然后,他慢慢的抬起头来,慢慢的车转身子,接着,就突然拉住了可欣的手。在可欣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以前,她的身子已经被拥入了他的怀抱。那是两只强而有力的胳膊,紧紧的箍住了她的身子。她来不及挣扎,他的嘴唇火一般的贴住了她的。一阵眩晕的热力贯穿了她,她昏迷了,麻木了,神志陷入了完全的迷惘,而整个身子都像虚脱般的失去了力量……时间滞重的滑了过去,她什么都不知道,当她终于抬起了眼睑,她发现他那对燃烧着的、亮晶晶的眼睛正一瞬也不瞬的盯着自己,那眼神狂热而专注。她逐渐的醒悟过来,逐渐的恢复了神志。咬紧了牙,她用尽全身的力量,对那张漂亮的、微褐色的脸庞挥去了一掌。
这一掌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特别的清脆和响亮。纪远放开了她,默默的退后了一步。她被自己的行为所震吓住了,有生以来,这还是她第一次打人。有两秒钟之久,她只能睁着大大的眼睛,瞪视着这面前的男人。接着,她就神经质的、爆发的大叫了起来:“纪远!你这个不要脸的伪君子!你怎么能做这种事?嘉文把你当最知己的朋友,敬爱你,信任你,你怎能做这样的事?你对不起嘉文!他是君子,你是流氓!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?你给我滚出去!滚出去!滚出去!我一辈子也不要再见你!你滚出去!马上滚!……”
纪远一声也不响,那张脸是坚毅的,一无表情的。他没有为自己辩白,也没有多说任何一个字,只静静的转过身子,顺从的向门口走去。他刚刚跨出纸门,可欣就发出一声尖叫:“纪远!”
纪远停住步子,可欣迅速的扑了过来,一把抱住了纪远,哭着喊:“我没有要你走!纪远,我没有要你走!”
用手勾住了纪远的脖子,她把满是泪痕的、颤抖的嘴唇贴向了纪远的面颊,整个身子紧倚在他的怀里。泪竭声嘶的哭着喊:“我怎么办呢?纪远?我怎么办?”她的嘴唇碰着了他的,她紧贴着他,主动的送上了她震动全身心的,最炙热最强烈的吻。
寒假开始了,天气仍然了无晴意。连天的阴雨,使气压变得低郁而沉闷。那永远暗沉沉的天仿佛紧压在人的头顶上,让人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。
这是星期天,但绝不是一个美好的旅行天气。
湘怡斜倚在船栏杆上,悄悄的对旁边那个中年男人看了一眼,那位绅士正襟危坐着,目不斜视的瞪着前方雨雾迷蒙的潭水,那颗光秃得像个山东馒头似的头颅庄严的竖在脖子上,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。一件长大而陈旧的黑大衣,裹在他瘦骨嶙峋的身子上,使他充满了说不出来的一种不伦不类的样子。尖峭的下巴缩在大衣领子里,双手紧紧的插在大衣口袋中,乍然一看,这人倒有些像一个从什么古老的坟墓中爬出的木乃伊,浑身上下找不出丝毫的“人气”。
风很大,细雨在水面划下一圈又一圆的涟漪。游船单薄的竹篷不足以拦住斜飞的雨丝,寒风更使船的进行变成了艰苦的搏斗。船头那个戴着雨笠的船夫,不时对舱内投以好奇而诧异的瞥视,奇怪着从何处跑来这样两个神经病的游客,在这种气候中会跑来划船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