离开窗子,我到橱里取出一瓶啤酒,倒了一杯,加上两块冰块,又回到窗前来。斜倚窗子,握着酒杯,我凝视着无边的那弯眉月,依稀觉得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的说:\"是不是想学李白,要举杯邀明月?\"
那是键。是的,键,这个男人!谁能知道,我也尝试希望结婚,但是,键悄悄的退走了,只把我留在天边。
那是三年前,我刚从大学毕业。
跨出大学之门,一半兴奋,一半迷茫。兴奋的是结束了读书的生活,而急于想学以致用,谋求发展。迷茫的是人海辽阔,四顾茫茫,简直不知该如何着手。在四处谋事全碰了钉子之后,我泄了气。开始明白,一张大学文凭和满怀壮志都等于零,人浮于事,这个世界并不太欢迎我。
就在这种心灰意冷的情况下,我开始在报纸的人事栏里去谋发展。一天,当我发现一个征求英文秘书的广告时,我又捧出了我那张外文系毕业的大学文凭,几乎是不抱希望的前去应征。
于是,我遇到了键。
他在一百多个应征者里选聘了我。
他是个三十七八岁的男人,个子魁梧,长得并不英俊,额角太宽,鼻子太大,但却有一对深沉而若有所思的眼睛,带着点哲人的气息。我想,他只有这幺一点点地方吸引我,可是,若干时间之后,这点点的吸引竟变成了狂澜般的力量,卷住了我,淹没了我。
一开始,我在他所属的部门工作,他是个严肃而不苟言笑的上司,除了交代我工作之外,便几乎不和我说一句闲话。
将近半年的时间,我好象没有看到他笑过。然后,那有纪念性的一天来临了。那天,因为我写出去的一封信,弄错了一个数目字,造成了一个十分严重的错误。信是他签的字,当初并没有发现我在那数目字上疏忽的多圈了一个圈,把一笔万元的交易弄成了十万元。我的信被外国公司退回,同时来了一个急电询问,使整个公司都陷进混乱里。好不容易,又发电报,又是长途电话,才更正了这个大错误。到下午,他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厅,把那封写错的信丢到我面前,板着脸孔说:\"吴小姐,你是怎幺弄的?\"
这一整天,懊恼和惭愧已经使我十分难堪了。他的严厉和冷峻更使我无法下台,我涨红了脸,讷讷的不知该说些什幺好。他又愤怒的说:\"我们公司里从没有出过这种乱子!我请你来,就是因为我自己忙不过来,假如你写信如此不负责任,我怎能信托你?\"
我的脸更红了,难堪得想哭。他继续暴怒的对我毫不留情:\"你们这些年轻的女孩子,做事就是不肯专心,弄出这样的大错来,使我都丢尽了脸!像你这种女孩子,就只配找个金龟婿,做什幺事呢?\"
他骂得未免太出了格,我勉强压制着怒火,听他发泄完毕。然后一声不响回到办公室,坐在桌前,立即拟了一份辞呈。辞呈写好了,跟着开始整理我还没有办完的工作,把它们分类放好,各个标上标签,写明处理的办法及进度,又把几封该写的信写好,下班铃一响,我就拿着辞呈及写好的信冲进他的办公室。他正在整理东西,看到了我,显得有些诧异。他脸上已经没有怒色,看来平静温和。我昂然的走到他面前,想到从此可以不再看他的脸色,受他的气,而觉得满怀轻快。我把那份辞呈端端正正的放在他面前,把写好的几封信递给他说:\"所有的公事我都处理好了,这是最后的几封信,你在签名前最好仔细看看。最后,祝你找到一个比我细心的好秘书!\"
说完,我转身就向门口走,他叫住了我:\"等一下,吴小姐!\"
我回过头来,他满脸的愕然和惶惑,怔怔的望着我。然后,他柔和的说:\"没这幺严重吧?吴小姐!我看,你再考虑一下,这只是一件小事,犯不着为这个辞职。\"他从桌上拿起我的辞呈,走到我的面前,想把辞呈退回给我。
可是,我固执的脾气已经发了,想到半年以来,他那股不苟言笑、趾高气昂的神气劲儿,和刚才骂我时那种锋利的言辞,现在我总算可以摆脱掉置之不理了!因此,我冷然说道:\"不用考虑了,我已经决心辞职。我很抱歉没有把你的工作做好。\"
他皱眉望望我,然后说:\"我希望你能留下,事实上,你是我请过的秘书里最好的一位。而且,吴小姐,你就算在我这儿辞了职,也是要找工作的。我们这儿,待遇不比别的地方差,工作你也熟悉了,是不是?\"
我直望着他,想出一口气,就昂昂头说:\"可是,我看你的脸色已经看够了!\"
说完这句话,我掉头就走,他错愕的站着,呆呆的望着我。我已经走到门口了,他才猛悟的又叫住我:\"吴小姐!\"
我再度站住,他对我勉强的笑笑──这好象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。
\"既然吴小姐一定要走,那幺,我也没办法了。这个月的薪水,我写张条子给你,请你到出纳室去领。\"他写了一张条子给我,我接了过来。他又笑笑问:\"吴小姐,是不是你已经另有工作了?\"
\"我?\"我也笑笑,说:\"不配做工作,除非找个金龟婿!\"
我走出了他的办公室,到出纳室领了薪水,然后,沿着人行道,我向我的住处走。我的家在南部,我在台北读书,又在台北做事,一直分租了别人的一间屋子。走着走着,我的气算已经发泄,但心情却又沉重起来,以后,我又面临着失业的威胁了。
在心情沉重的压迫下,我的脚步也滞重了,就在这时,一个脚步追上了我,一个人走到我身边,和我并排向前走。我侧过头,是他!我的心脏不由自主的加快的跳了两下,他对我歉然的一笑,很温柔的说:\"吴小姐,请原谅我今天的失礼。\"我有些不好意思了,今天,我也算够无礼了。于是,我笑着说:\"是我不好,不该写错那个数字。\"
\"我更不好,不该不看清楚就签字,还找人乱发脾气。\"他说。他这种谦虚而自责的口气是我第一次听到,不禁对他深深的看了一眼。就在这一眼中,我发现他有种寥落而失意的神情,这使我怦然心动。他跟着我沉默的走了一段,突然说:\"吴小姐,允许我请你吃一顿晚餐吗?\"
不知道是什幺因素,使我没有拒绝他。我们在一家小巧精致的馆子里坐下。他没有客套的请我点菜,却自作主张的点了。菜并不太丰盛,两个人吃也足够了。吃饭的时候,我们异常沉默,直到吃完。他用手托住下巴,用一支牙签在茶杯里搅着,很落寞的说:\"我总不能控制自己的脾气,一点小事就失去忍耐力。\"
我望着他,没有说话,因为我不知道说些什幺好。接着,他从口袋里拿出我那份辞呈,把它放在我的手边,轻轻的说:\"拿回去吧,好吗?\"
\"我……\"我握住那份辞呈,想再递给他,但他迅速的用他的手压住了我的手,我凝视着他,但他的眼睛恳切的望着我,他压住我的那只手温和有力。我屈服了,屈服在我自己昏乱而迷惘的情绪中。
我依然在他的部门里做事。可是,我们之间却有些什幺地方不同了。我的情绪不再平静,我的工作不再简明有效。每次去和他接头公事,我们会同时突然停顿住,而默默的彼此凝视。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,我们凝视的次数越来越频繁,凝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久了。然后,他开始在下班之后会从人行道追到我,我们会共进一顿晚餐。然后,有一晚,他拜访了我的小房间。
那晚,他的突然到访使我惊喜交集,在我的小斗室之内,他四面环顾,凭窗伫立,他说:\"你有一个很好的环境。\"
\"又小又挤又乱。\"我笑着说。
\"可是很温暖。\"他说。仰着头,对高悬在天际的月亮嘘了一口气。\"好美的月亮!好象在你的屋里看月亮,就比平常任何一日看到的都美。\"
我注视他,想着他话里有没有言外之意,但,他那深沉的眼睛迷茫而朦胧,我什幺都看不出来。
就是这一晚,我知道他有喝啤酒的习惯。
任何事情,只要有了第一次,第二,第三……就会接踵而来,逐渐的,他成了我小屋中的常客。许多个晚上,我们静静的度过,秋夜的阶下虫声,冬日的檐前冷雨,春日的鸟语花香,夏日的蝉鸣……一连串的日子从我们身边溜过去。他几乎每晚造访,我为他准备了啤酒和消夜,他来了,我们就谈天、说地,谈日月星辰,谈古今中外。等这些题目都谈完了,我们就静静的坐着,你看着我,我看着你,而双方却始终只能绕在那个困扰着我们的题目的圈外说几句话,无法冲进那题目的核心里去。因而,一年过去了,我也养成喝啤酒的习惯,养成深夜不寐的习惯,而我们仍停留在\"东边太阳西边雨,道是无晴却有晴\"的情况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