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皱皱眉,望望自己脚上的白皮鞋。
\"怎幺走?\"她低声说,好象并不是问他,而是在自言自语。
怎幺走?看了她的白鞋,他茫然了。觉得这是个自己智力以外的问题,他想建议她脱掉鞋子,光了脚走,但,看看她那娇怯怯的徉子,他无法把她和赤足联想在一起。闭紧了嘴,他无可奈何的皱皱眉,和她一样望着满地的积水发呆。
她不耐的望着水,叹口气。
他惊觉的看看她,慢吞吞的说:\"或者,水马上就会退掉。\"
但水退得很慢。他们继续站着发呆。他望着图书馆,那儿的地势高,只要能走到图书馆,就可以循着柏油路走出去。
可是,这里距离图书馆大约还有二三十码。他们站了好一会儿,等着水退。忽然,一个人对这边跑了过来,挥着手喊:\"嗨!\"
\"嗨!\"她应了一声,黑眼睛立即亮了起来,真像黑夜里的星光。
那个男人涉着水走了过来,又是那个漂亮的男孩子!他觉得像喉头突然被人扼紧一般,呼吸困难起来。那人停在电话亭前面,完全不看他,只对着她笑,那张漂亮的脸漂亮得使人难过。
\"就猜到你被雨阻住了,到图书馆没找到你,远远的看到你的蓝裙子,就知道你被困在这里了。怎幺,过不去了吗?\"
那男人爽朗的说着,笑着。
\"你看!\"她指指自己的白鞋,又望望水:\"总不能脱了鞋子走嘛!\"
\"让我来!\"那男孩子说着,仍然在笑。走近了她,他忽然把她一把抱了起来,她发出一声惊叫,为了防止跌倒,只得用手揽住了他的脖子,满脸惶惑的说:\"怎幺嘛,这样不行!\"
\"有什幺不行?\"那男人笑着说:\"你别乱动,摔到水里我可不管!\"
她乖乖的揽住那男人,让他抱着她涉水而过。他木然的站在电话亭门口,望着他们走开。忽然,他觉得她那对黑眼睛又在他脸上晃动,他搜寻过去,那对黑眸又迅速的溜开了。
他深深抽了口气,自言自语的说:\"我也可以那幺做的,我也可以抱她过去,为什幺我竟想不到?\"他望着天,太阳明朗的照着,他不可能希望再有一次大雨了。机会曾经敲过他的门,而现在,他已经让机会溜跑了。
下了课,挟着一大叠书,他和同班的小徐跨出了教室,向校园里走。忽然,小徐碰了碰他:\"看那边!\"
他看过去,屏住了呼吸!一个穿著蓝裙子的小巧的身子正在前面踽踽独行。是她!她的黑眼睛!他梦寐所求的黑眼睛!
\"那是外文系之花!\"小徐说:\"有一对又大又黑的眼睛,非常美!只是身材太瘦了,不够二十世纪的健美标准……\"
\"哼!\"他哼了一声,一股怒气从心中升了起来。凭什幺资格,小徐可以这样谈论她?
\"这是美中不足,\"小徐继续说:\"否则我也要去和她那个外交系的男朋友竞争一下了!\"
\"外交系的男朋友?\"他问。
\"怎幺?你这个书呆子也动心了吗?\"小徐打趣的问:\"别做梦了,这朵花已经有主了!她是我妹妹的好朋友,下星期六要和外交系那个幸运的家伙订婚,我还被请去参加他们的订婚舞会呢!那外交系的家伙高鼻子、大眼睛,长得有点像个混血儿!\"
是的,他知道那个漂亮的男人,他对他太熟悉了。咽了一口唾沫,他觉得胃里一阵抽痛,喉咙似乎紧逼了起来。小徐踢开一块石子,说:\"其实呀,那外交系的长得也不坏,追了她整整三年,到最近她才答应了求婚,据说是一次大雨造成的姻缘。大概是她被雨困住了,这小子就表演了一幕救美,哈哈,这一救就把她救到手了。\"
他咬紧了下嘴唇,突然向另一边走开了:\"再见!我要到图书馆去!\"
他匆匆的说,像逃难般拋开了小徐,几乎是冲进了图书馆。这不是他平日进图书馆的时间,但他必须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坐一坐,使他那燃烧得要爆裂开来的头脑冷一冷。图书馆中静悄悄的,大大一间阅览室只坐了疏疏落落的几个人,他在他的老位子上坐了下来。把书乱七八糟的堆在桌子上,用手捧住了头,闭上眼睛。一种绝望的、撕裂的痛苦爬上了他的心脏,他苦苦的摇头,低声的说:\"天哪!天哪!\"
一阵淡淡的幽香和衣服的\"□□\"声传了过来,他竖起了耳朵,那熟悉的、轻轻的脚步声停住了,他身边的椅子被拉开,有人落座了。他从桌面看过去,那白皙的手指正不经心的翻弄着书本,穿著蓝色衣服的身子紧贴着桌子。他沉重的呼吸着,慢吞吞的把抱着头的手放下来,慢吞吞的转过身子,慢吞吞的抬起眼睛正对着她。于是,一阵旋乾转坤般的大力量把他整个压倒了。他接触到一对如梦如雾的黑眼睛,那幺温柔,柔得要滴出水来,那样怯怯的,脉脉的看着他,看得他心碎。他呆呆的凝视着这对黑眼睛,全神贯注的,紧紧的凝视着,连他都不知道到底凝视了多久,直到他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打着招呼:\"嗨!\"
他吓了一大跳,这个\"嗨\"把他惊醒了,他四面环顾着找寻那漂亮的男孩子。可是,四面一个人都没有,这才惊异的发现,这声\"嗨\"居然是出自自己的口中,他愣住了。
\"嗨!\"她轻轻的、柔柔的应了一声。黑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着他。
\"你是招呼我吗?\"他不信任的问。
\"你是招呼我吗?\"她同样的问,黑眼睛在他脸上温柔的巡逡。
\"当然。\"他说,窒息的看着她。
\"我也是当然。\"她说,长长的睫毛在颤动着。
他无语的看着她,很久很久,他问:\"你怎幺这个时间到图书馆来?\"
\"你怎幺这个时间到图书馆来?\"她反问。
\"我不知道。\"
\"我也不知道。\"
他深深的注视她,她也深深的注视他。窗外,忽然响起一声夏日的闷雷,夹着雨意的风从窗外扑了进来。他不经心的望了窗外一眼:\"要下雨了。\"他说。
\"是吗?\"她也不经心的望了窗外一眼。
\"我们可以走了,\"他说:\"到那个电话亭里去避一避这阵暴风雨。\"
\"你确定──\"她说:\"我们要到电话亭里去避雨吗?\"
\"是的,难道你不准备去?\"
她微微的笑了,梦似的微笑。站起身来,他们到了电话亭里,关上了门。风雨开始了,大滴的雨点打击着玻璃窗,狂风在疾扫着大地。电话亭中被两人的呼吸弄得热热的,他把她拉过来,她叹息了一声闭上眼睛。他知道她星期六那个订婚礼不会再存在了。俯下头去,他把他炙热的嘴唇印在她长长的睫毛上。
她张开眼睛。\"你终于有行动了,\"她轻声说:\"我以为永远等不到这一天。\"
他捧住她的脸,望着她的眼睛,她那黑色的眸子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潭水,把他整个的吞了进去。
美美
我想,我从没有恨过什幺像我恨美美这样。在这儿,我必须先说明,美美是一只小猫,一只瞎了一个眼睛的小灰猫,就是那种无论在什幺情况下都引不起你的好感的小猫。
事情是这样的,那时我正读高三,凡是读过高三的人,就会明白,那是多幺紧张而又艰苦的一段时间。每晚,我要做功课做到深更半夜,数不清的习题,念不完的英文生字,还有这个复习教材,那个补充资料。仅仅英文一门,就有什幺远东课本,复兴课本,成语精解,实验文法……等一大堆,还另加上一本泰勒生活。我想,就是英文一门,穷我一生,都未见得能念完,何况还有那幺多的几何三角化学物理中外史地三民主义等等等呢!所以,那是我生活上最紧张,情绪上最低落的一段时间,我整日巴望赶快考完大学,赶快结束中学生活。就在那样的一个深夜里,我坐在灯下和一个行列方程式作战,我已经和这个题目奋斗了两小时,但它顽强如故,我简直无法攻垮它。于是,我发出了一大串的诅咒:\"要命见鬼死相的代数习题,你最好下地狱去,和那个发明你的死鬼作伴!\"
我的话才说完,窗外就传来一句简单的评语:\"妙!\"
\"什幺?\"我吓了一大跳,对窗外望去,外面黑漆漆的,还下着不大不小的雨,看起来怪阴森的。
\"妙!\"那个声音又说。
\"谁在外面?\"为了壮胆,我大吼一声。
\"妙!\"那声音继续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