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注视他的眼睛,霈的眼睛!和霈一样,他身上有某种使人无法抗拒的东西。她深呼吸了一下,也莫名所以的叹了口气。
\"你像他。\"她喃喃的说,神思恍惚。
\"像谁?\"
\"他,霈。\"
\"是吗?\"他温柔的问,仿佛他也认识霈一般。\"来,\"他鼓励的抓住她的手臂。\"为什幺不在沙滩上走走?看,这儿有一粒贝壳!\"
他俯身拾起了一颗小小的贝壳,水红色的底色,有细细的花纹,晶莹可爱。
\"多美!\"他赞叹的说,把贝壳放进她的手掌中。\"高兴一点,思薇,这世界很可爱,并不像你想象的那幺绝望!\"
\"你怎幺知道我绝望?\"
\"难道你不是那幺想吗?\"
思薇眩惑的沉思了一会儿,抬起眼睛来,她怔怔的望着他,接着,她笑了,自从收到霈的信以来,这还是她第一次笑。他点点头,赞许的说:\"笑容比哭泣对你更合适,但愿你能远离悲哀和失意,从这一刻钟开始!\"
\"你是谁?\"她问:\"对于我,你像突然从地底冒出来的人物似的……你使我诧异。老实说,我从没有和一个陌生人自动交谈过。\"
\"人,总是从陌生变成不陌生!是不是?\"他笑着说:\"你马上会对于我熟悉了,信不信?\"
他的笑和表情带着那样自信的味儿,使别人有些不由自主的要去\"信\"。他们缓缓的沿着沙滩走去,暮色正从海面升起,而逐渐加浓,到处都是一片昏蒙的苍灰色。他说:\"你看!那儿有一个老头!\"
真的,有个白发萧萧的老头正从海岸边走过来,他的衣服破旧而单薄,肩膀上破着大洞,露出里面灰白色的内衣,裤管也全是一块一块不同颜色的补丁。弯着腰,他一面走,一面在捡拾海浪冲上岸边的浮木和枯枝。思薇站定了,好奇的望着那老头说:\"他在干什幺?\"
\"捡那些飘流物,靠它来生活,这也是生存方法的一种。\"
思薇摇摇头,这样的生存,岂不太苦!那破敝的衣衫,那瘦弱的身子,孤独的在潮水中捡拾更破烂的东西,靠这些飘流物他能换得怎样的一份生活!一剎那间,对这老头,她生出一种强烈的同情和怜悯之感。老头走近了,她能更清楚的看清他,那一身衣服实在破得可怜,而那被海风和日炙吹晒成褐色的皮肤,都早已龟裂,皱纹重重叠叠的堆在那张久历风霜的脸上。
\"可怜!\"思薇叹息着。
\"你认为他可怜吗?\"他笑笑。\"不过,他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可怜,或者,他生活得很快乐和满足,你听,他还在哼着歌呢!\"
真的,那老头一边捡拾着东西,还在一边唱着歌。经过他们身边时,老头抬起头来,对他们展开了一个亲切而愉快的笑,露出了缺牙的齿龈。
\"你好!\"他对老头打着招呼。
老头嘻嘻一笑,可能根本没有听懂他的国语,只高兴的点着头,又走开去捡拾那些破破烂烂了。
\"能享受生活的人是有福了。\"他说,凝视着她。\"思薇,他并不贫穷,希望你能比他更富有一些。\"
她垂下头,一瞬间,她觉得有两股热浪冲进了自己的眼眶,而衷心凄楚。好久好久之后,她才能稳定激动的情绪,而重新扬起睫毛来,当她再望向他时,她知道,这个不期而遇的男人,对她已经不再陌生了。
晚上,在台北的一家小餐厅里,他们像一对老朋友一样共进晚餐。他为她叫了一瓶葡萄酒。她向来是滴酒不沾的,这晚却忘形的喝了好几杯。经过酒的熏染,她觉得心头热烘烘的充满了说不出来的东西,双颊如火而醉眼盈盈。用手托着腮,她迷迷离离的望着对面那个男人,那男人像深泓般的眼睛如潮水般对她卷了过来,冲激了她,淹没了她。
\"你有一对和他一样的眼睛。\"她醉态可掬的说。
\"是吗?\"他抬抬眉毛。
\"是的,完全一样。\"她点着头,注视他。\"我和他见第一面的时候就爱上了他,我费了很大的努力来等待他追求我,我以为我起码等待了一个世纪,事实上,他在认识我的第二天就来找我了。\"
他静静的望着她,黑色的眼睛深幽幽的,闪烁着一抹奇异的光芒。
\"那是秋天,\"她啜了一口酒,费力的咽了下去,瞇起眼睛来注视着酒杯中深红的液体。\"他带我到海边去,从此我就爱上了海。海边的岩石之中,有座小小的土地庙,只有半个人高,土地庙前面燃着香,青烟袅袅。他把我揽在怀里,仰起头来,我看到的是白云蓝天,俯下头去,我看到的是神龛大海。就在那土地庙的前面,他第一次吻了我,他说:\'思薇,如果能有你,我什幺其它的东西都不要了!\'我闭上眼睛,在心中默默祷告:\'云天做我的证人,神灵知道我的心迹,从今起,这个男人将拥有我,一直到永远,永远。\'\"
她停了下来,有两颗泪珠从睫毛上跌进酒杯里,摇摇头,她皱拢了眉毛,无限凄苦的抬起眼睛来望着他,愣愣的说:\"他什幺其它的东西都不要了,但是,他还是要出国,还是要追求他的事业和前途。结果,他什幺其它的东西都要了,就是没有要我!这不是很滑稽吗?\"
他不语。伸过手去,他把他的大手压在她神经质的颤抖的手背上,轻轻的,安慰的拍了拍她。她举起酒杯,把杯中残余的半杯酒一饮而尽。放下杯子,她吐出一口长气。
\"那年冬天,我到高雄姨妈家里去小住,住了三天,他出其不意的来了。他说:\'没有你,我不知道怎幺活着,什幺都不对劲!\'我陪他到大贝湖玩,从第一景走到第八景。那天非常冷,而且下着雨,我又正在感冒。他挽着我,我们在冷雨中一景景的走下去,他说:\'有人说大贝湖太大了,不是凭两只脚可以走完的。\'但,我们走完了,而且,我觉得大贝湖是太小了。当天晚上他赶车回台北,我在姨妈家卧病一星期,因为淋了雨而发高烧,他来信说:\'害你生病,我真于心不安。\'我却非常高兴,为他而病,连\'病\'都变得甜蜜了!\"
她拿起酒瓶,注满了自己的杯子,对他凄然一笑。
\"我很傻,是不是?他常说我傻。\"
他深深的凝视着她,摇摇头。
\"你是我遇到的最可爱的女孩子。\"
\"是吗?\"她豪迈的举起酒杯,高兴的说:\"为你这一句话,我要干一杯!\"他压住她的手。
\"你喝得已经太多了!\"
\"别管我,\"她笑意盈盈:\"我喝得很开心,现在才知道酒的好处,它使我轻飘飘的──像腾云驾雾一样。怪不得古人有句子说:\'醉乡路稳宜频到,此外不堪行\'呢!\"
\"你不惯于喝酒,对吗?\"他问:\"当心点,真正喝醉之后并不好受。\"
\"别管它!\"思薇说,已经醉眼朦胧,又啜了一口酒,她问:\"我刚刚在说什幺?\"
\"大贝湖。\"他提醒她。
\"对了,大贝湖!\"她愉快的接了下去:\"大贝湖之游令人一生难忘,至今我还怀念那雨中的情景,湖山隐约,雨雾迷蒙。那夹道的扶桑花,那楼阁亭台,和那滴着水的尤加利树!\"
她长长的叹了口气:\"生活得越充实,时间过得越快。我们的足迹遍布名胜地区,南部的大贝湖、凤山、和三地门。北部的碧潭、野柳、金山海滨。东部的礁溪和大里。还有那些古典乐的咖啡馆:青龙、波丽路、田园、月光!最后,我们只有一个地方没去过,中部的日月潭!\"
她侧着头,斜靠在墙上,陷进恍惚的沉思里。
\"有一天,不知道为了什幺,我们吵了架,我很伤心,决定一个人躲到一个清静的地方去,好好的沉思几天。于是,我收拾了行囊,悄悄的到了台中,再转金马号的车子去日月潭,到了日月潭涵碧楼,我想订旧馆的贵宾室,因为据说那间房间最安静,也最美,能一览湖光山色。可是,旅馆的人告诉我,那间房间已被一个半夜赶来的客人捷足先得了。我只好订了隔壁的一间。而当我跟着侍者走进走廊,经过贵宾室的时候,那位捷足先得者正好跨出房门,我定睛一看,不是别人,竟然是他!原来他也悄悄的跑到日月潭,想在湖山之中,一抒郁悃!我们相对无言,然后抱头痛哭,诅咒发誓的说,以后再也不吵架了,再也不分开了!\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