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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唱机里在播放着德伏扎克的\"新世界交响曲\",柔美的乐声像秋夜的风,清幽而带着凉意。思薇斜倚在她的角落里,像一只容易受惊的鸟,戒备的等待着身边那位男人的开口。她知道那一套,先是搭讪,继则邀请。但,他什幺都没说,只微锁着眉头,不时的看她一眼。他的眼神使她颤栗,那样深深的、脉脉的、望进人的心灵深处去!\"他\"的眼睛!她深吸了口气,不安的端起咖啡杯,啜了一口,又神经紧张的颤抖着把杯子放回原处。杯子放进碟子的一剎那,他突如其来的开了口:\"你喜欢他吗?德伏扎克?\"

  她一惊,咖啡杯\"叮\"然一声落进碟子中,一滴咖啡溅出了杯子,跳落在她的风衣上。她再没想到他问的不是她的姓名,而是对音乐家的喜爱,又是那样突兀的冒出来。他转头望着她,一块男用的大手帕落在她的膝上,他为她拭去了咖啡的污渍,他的眼睛紧紧的盯着她,带着股恻然的温柔说:\"对不起,没想到会惊吓了你。\"

  她眨动着睫毛,牙齿紧咬着嘴唇,神经质的想哭一场。她的霈远渡重洋,从此而逝,这人却像霈的幽灵。闭上眼睛,她又深吸了口气,在心中默默的对自己说:\"你累了,思薇,三天以来,你使自己太疲倦了,你应该回家去好好的睡一觉。\"把咖啡杯推远了些,她试着要站起身来,轻声的说:\"请你让一让,我要走了。\"\"允许我送你回去。\"

  那男人不出她意料的说了。但他的神情显得恳切而坦白,似乎这请求是十分合理而自然的事。

  \"不。\"她很快的摇摇头。

  他望着她,眼睛中有一抹担忧。这使她又幻觉的感到这并非一个陌生的男人。整晚的遭遇弄得她精神恍惚,像要逃避什幺似的,她匆促的站了起来。使她诧异的,是那个男人并不坚持,他微侧着身子,让她走出去,当她要去付帐时,他才说了一句:\"你的帐我已经付过了。\"

  她站住,鲁莽而微带愤怒的说:\"为什幺?谁要你付?\"

  带着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怒气,她打开手提包,抽出十块钱,拋在那男人的身上,立即毫不回顾的走了出去。迎着室外凉凉的风和冷冷的夜,她才感到彻骨彻心的寒意,一步又一步,她向前面机械化的移动着脚步,暗夜的天空,每一颗星星都像霈的眼睛……她用手背抹抹面颊,不知是什幺时候起,她的面颊上早已遍是泪痕了。

  海滨,秋季的强风卷起了漫天的飞沙,几块岩石倨傲而冷漠的耸立在海岸上,浪花层层飞卷,又急急涌退,整个的海滩,空漠得找不到一个人影。思薇拉紧了风衣的大襟,拂了拂散乱的头发,吃力的在强风之中,沿着沙滩走去。沙是湿而软的,她的足迹清楚的印在沙上,高跟鞋的跟陷进了沙里。跳上一块岩石,她望着潮水涌上来,把那足迹一股脑儿的扫进大海。耳边,霈的声音又响了起来:\"思薇,你像海。\"

  \"怎幺?\"

  \"有时和海一样温柔,有时又和海一样任性。\"

  \"噢,海并不温柔,海是坚强的,蛮横的。\"

  \"谁说海不温柔!你看那水纹,那幺细致,那幺轻柔,又那幺美丽。\"

  她握紧了衣服的前襟,一瞬也不瞬的凝视着眼前的海。言犹在耳,其人何处?潮来了,潮去了,成千成万的小泡沫,在剎那间就破灭了,像她的爱情!走下了岩石,她望着那绵亘的沙滩,他们曾经并肩走过。她也是穿的高跟鞋,他笑着说:\"你看到岩石上那些小坑坑吗?都是因为爱漂亮的小姐,穿著高跟鞋走出来的!\"

  那次,由于高跟鞋的跟一再陷进沙里,她赌气脱掉鞋子,赤足走在沙上,并且逼他脱下鞋袜相陪。两组足印绵延的印在沙上,美得像一幅画。她攀住他的手臂,喜悦的念出白朗蒂在《简爱》中的句子:\"与我同死,与我同在,我爱人,也被人爱。\"

  与我同死,与我同在!谁?海浪吗?潮水吗?海是亘古长在的,其它的呢?

  海边,有一幢古旧破败的别墅,门窗上,腐朽的木条残缺的挂着,蛛网封满了屋檐,青苔密布在台阶上,只有瓷砖的外表显示了辉煌的过去。他们站在门口,曾好奇的打量着这幢阴森森的空屋,以及那蔓草丛生的断壁颓垣。他揽紧了她,感慨的说:\"谁知道这屋子里曾经住过怎样的人,而今何在?\"

  她默然,古老的空屋给她过多的感触,正像她初次念到元曲中的句子:\"眼见他起高楼,眼见他宴宾客,眼见他楼塌了!\"所有的那份怆恻一样,这青苔碧瓦堆,也一定有他灿烂的一日!在那一剎那,她只希望月圆人久。倚紧了霈,把头靠在他的肩上,她暗暗寻思,光辉灿烂的爱情,会不会也有一天变成这样的断壁颓垣?看到她默默寡欢,霈笑嘻嘻的说:\"噢!思薇,这是小说里的房子呢!想想看,这篇小说应该怎样布局?有一对情侣,在一个冬日的黄昏,来到海滨度假,突然间,风雨来了,他们看到海边有一幢古旧的空屋……\"

  \"别!霈!\"她阻止了他,爱情中不该有风雨,她不愿谈到风雨,也不愿再谈这空屋。

 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?如今她又站到这空屋的前面,往日的预感居然灵验。光辉灿烂的高楼已成坏槛破瓦。用手蒙住了脸,她不忍再凭吊这幢屋子,更不忍凭吊那份爱情。低低的,她啜泣的喊:\"霈!霈!这多幺残忍!\"

  一件衣服轻轻的落在她的肩膀上,有人帮她披上一件外套。她大吃一惊,迅速的把手从脸上放下来,泪眼迷蒙中,她接触到的是一对霈的眼睛!张大了嘴,她神思恍惚的、喃喃的说:\"霈,你来了!\"

  \"小姐,风大了,回去吧!\"

  那个男人深深的望着她,怜恤的说。她一震,立即明白了!这又是那个男人!前一个晚上跟踪着她的男人!她摇摇头,抹去了泪痕,愠怒的说:\"你做什幺?你是谁?干吗这样阴魂不散的跟着我?\"

  那男人凝视着她,深黑的眸子有股了然一切的神情。好半天,才点点头说:\"别那幺敌视我,我承认我在跟踪你,已经好几天了。但是我并没有恶意,你相信吗?我只是不放心!你看来这样的……这样的凄苦无助,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帮助你?\"

  \"关你什幺事?\"她恼恨的喊:\"我不要别人的帮助,不要任何人的帮助!\"她踢了踢脚边的沙,迎着风,又走向了沙滩。那男人并没有离去,他默默的走在她的身边,他的衣服也还披在她的肩上。在一块岩石前面,她站住了,用背倚靠着岩石,她眺望着暮色苍茫的大海,那男人站在那儿,静静的说:\"看到那海浪吗?\"\"海浪?\"她有些错愕。

  \"是的,海浪。\"他望着海,深思的说:\"当一个浪花消失,必定有另一个浪继之而起。人生许多事也是这样,别为消失的哭泣,应该为继起的歌颂。\"

  她瞪着他,更加错愕,他的谈吐和神情对她有种催眠似的作用,她觉得眩惑而迷乱。这个男人是谁?他知道些什幺?

  风更大了,海浪在喧嚣着。那人调回眼光来看了她一眼,对她温暖的笑笑,嘴边有两条弧线,看来亲切而安详,他那件灰色的夹克披在她的肩上,他就只穿著件白衬衫,敞开着衣领,显露出男性的喉结,风从他的领子里灌进去,鼓起了他的衬衫,但他似乎对于那凉意深深的寒风满不在乎。重新凝望着大海,他低低地念了几句话:\"……但我为何念念于这既往的情景?任风在号,任涛在吟,去吧,去吧,悲之念,我宁幻想,不愿涕泣泫零!\"

  她知道这几个句子摘于拉马丁的诗。茫然的,她继续凝视着他,他又对她温暖的笑了笑,轻声的说:\"够了吧,思薇,你对过去的凭吊该结束了吧!\"

  她惊跳起来,紧紧的盯着他。

  \"你怎幺知道我的名字?\"

  \"这并不困难,是不是?\"他仍然带着那温和的笑,笑得那样恬然,使人觉得在他的微笑下,天大的事也不值得震惊。

  \"我说过,我跟踪你好几天了,那幺,你的名字很可以从你的邻居口中打听出来,是不是?\"

  \"你为什幺跟踪我?\"

  他耸耸肩,又蹙蹙眉,最后却叹了口气:\"我也不知道为什幺。\"他颇为懊丧似的说,\"像是一种直觉……一种反射作用……一种下意识……不,都不对,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。反正一句话,我没有恶意,却情不自已。\"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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