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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她给了他黯然的一瞥,他沉默了。看不到的情愫在他们身边流动,她知道,她再也逃不出去了,她一直害怕被捕获,而现在,她还是被捕获了。她望着他,他的眼睛在清清楚楚的对她说:\"别害怕,别逃避。\"

  她的眼睛立即答复了:\"我想要,但我不敢。\"

  他站起来,走到窗边去,他手上握着一个茶杯,杯里那橙色的液体迎着落日的光而闪耀。她瘫软在椅子里,注视着杯上的反光,那绚丽多变的彩色,一如这繁杂虚幻的人生。好一会,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:\"你结过婚?\"

  \"是的。\"

  \"她?\"

  \"在美国。\"

  \"为什幺?\"

  \"她喜欢那种热闹而奢华的生活,那儿有她同类的朋友,她离不开跳舞和享受。\"

  \"你们结婚多久了?\"

  \"十五年。──你呢?\"

  \"十年。\"

  \"都够长了,是不是?\"他的眼睛闪着异样的光。

  \"足以让我们从一个孩子变成大人,足以让我们从幼稚变成成熟,可是,成熟往往来得太晚。\"她说,一瞬间,有些儿泫然欲涕。

  她知道他明白她的意思,她不需要多说什幺了,他了解得和她一样清楚。他们之间是永不可能的,该相遇的时候,他们没有相遇,而现在,\"相遇\"似乎已经多余了,变成生命上的\"外一章\"。

  子欣及时归来,打破了室内那种令人眩晕的沉寂,也打破了两心默默交融的私语。他大踏步跨进室内,故意大声而爽朗的笑着说:\"抱歉抱歉,一个会议耽误了时间,让客人久待了!不过,李先生和内人一定很谈得来的!\"

  她不由自主的望望子欣,子欣的态度似乎有些不对,那份爽朗太近乎造作。随着她的眼光,子欣给了她狡狯的一瞥,好象在说:\"你别瞒我,我什幺都知道。\"她顿时绯红了脸,好象真做了什幺见不得人的事,而被抓住了把柄。她甚至不敢再去看轫夫,整个晚上,她手足无措,神魂不定。吃饭的时候,她弄翻了酱油碟子,染污了衣服,当她仓促间预备避到内室去换衣服的时候,她接触了轫夫的眼光,那眼光里跳动的小火焰烧灼着她,使她心痛。她逃进房内,更换了衣服,又重新匀了脂粉,她延误了一大段时间,以平定自己沸腾的情绪,当她再走出来的时候,她以为自己已经很稳定了,但是,当轫夫的眼光和她轻轻一触,一切又是全盘的崩溃。客人终于走了,这段时间,真像比永恒还漫长,却又像比一剎那还短暂,当她和子欣站在门口送客。轫夫伸出手来,和子欣握了握手,说:\"谢谢你,我永远不会忘记今天的宴会!\"

  子欣笑着,笑得神秘而令人不安。然后,轫夫把手伸给她,她迟疑的伸出手去。他给了她紧紧的一握,她下意识的觉得,她将永远被他这样握着的了。

  \"也谢谢你,你的盛情招待和其它的一切!\"

  他走了。她茫然若失,神魂如醉。

  子欣拉了她一把,诡谲的笑着说:\"走都走远了,你也该进来了吧!\"

  她一惊,于是,她明白,子欣已经知道一切了,他原有猫般的嗅觉和感应。所有的事情不会逃过他的眼睛的。她不想解释,一来不知如何解释,二来不屑于解释。回进了卧房,她对镜卸装,慢慢的取下耳环,镜子里反映出子欣的脸,他仍然带着那诡谲的笑,好象他有什幺得意的事似的。忽然间,她发现子欣是那样猥琐庸俗,而又卑劣!她诧异自己在十年前怎会看上了他?是的,觉悟是来得太晚了,撞进了网罟的鱼说:\"早知道我不走这一条路!\"

  但是,它已经走进去了。

  子欣站在她的身后,正从镜子里凝视她的眼睛。他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,她出于本能的退缩了一下,他狞笑了,握紧着她的肩膀说:\"你别躲我,你躲不掉!\"这是真的,她知道。她永远只是一个脆弱得像个玻璃人似的小女孩,稍稍加重一点力量,她就会立即破碎。她从没有力量去反抗挣扎。两滴屈辱而又怅惘的泪水升进了她的眼眶,子欣嘿然冷笑了。

  \"你心里能容纳多少秘密?\"子欣说:\"你见他第一眼的时候,你就向全世界宣布你的感情了,那晚和今晚,你表现得都像傻子!可是,你却美丽得出奇!原来,你眼睛里的光是从不为我而放的!\"他扭转她的头,冷酷的吻她,一面欣赏从她眼中滚出的泪水。

  她阖上眼睛,木然若无所知。却一任泪泉迸放,畅流的泪洗不去屈辱,也带不来安慰。

  一个鸡尾酒会上,她再度碰到了他。

  人那幺多,那幺喧嚣杂乱。可是,当她和他的眼光一接触,所有的人都不存在了,这世界上只剩下了她和他。

  她端着一杯酒,悄悄的避到阳台上,阳台上飘着几点细雨。斜风细雨,雾色苍茫,她凝视着台北市的点点灯光,神思恍惚。一个脚步声来到了她的身后,凭那全身忽然而起的紧张,她知道是谁来了。她没有回头,那人靠在栏杆上,也握着一个酒杯。

  \"碰一下杯,好吗?\"他问。

  她回过头来,两人有一段长时间的痴痴凝视。然后她举起杯子,两人轻轻的碰了一下杯子。他说:\"祝福你!\"

  \"也祝福你!\"她说。

  干了杯里的酒,他们并立在栏杆边上,望着雨夜里的城市。他说:\"快走了。\"

  \"到那里?\"她问,淡淡的,好象毫不关心。

  \"美国。\"

  \"去看你的太太?\"

  \"还有孩子。\"

  她沉默了。又过了好一会儿,他说:\"我再去帮你倒一杯酒。\"

  他拿了酒过来,他们饮干了酒,这斟得满满的一杯,还不止是酒,还有许多其他东西:包括哀愁、怅惘、迷茫、和无奈。然后,他说:\"我要先走一步了。\"

  他真的转身走了。她继续凝视着黑夜,她知道他不会再走回来了,永远!他们只见过三次面,三个剎那加起来,变成一个永恒。人生,有的是算不通的算朮。

  她想起前人的词:\"满斟绿醑留君住,莫匆匆归去!三分春色二分愁,更一分风雨。花开花谢,都来几许,且高歌休诉。不知来岁牡丹时,再相逢何处?\"

  \"不知来岁牡丹时,再相逢何处?\"她明白,她永不会和他再相逢了!永远不会!她只能再把他的影子,藏在心灵隐密的角落,然后像只牛似的,一再反刍着存积的哀愁,咀嚼那咀嚼不尽的余味。

  泪慢慢的滑下了面颊,和雨搅在一起。她苦笑了,终日,她写一些空中楼阁的小说,而她自己,却用生命在谱一首无题诗。

  夜深风寒,点点灯光在冷雨里闪烁,好象在嘲弄着什幺。

  落魄

  冬天的太阳,暖洋洋的照着大地。那些青草,迎着风摇头晃脑,伸懒腰,一点儿冬的气息都没有感觉出来,仍然自顾自欣然的茁长着。

  李梦真醒了,枕着头的手臂有些酸麻,他睁开眼睛,凝视着眼前一片开旷的绿,绿的草,绿的田野,和绿的树。一瞬间,他有点诧异,不知道自己正置身何处。但,马上他就想起来了,深呼吸了一下,他坐了起来,身子底下的草都压得瘪瘪的。

  \"唔,郊外,真好。\"

  他喃喃的自语,环顾着四周,又抬头看看身旁那棵高大的树,树叶稀稀疏疏的散布着,太阳从树叶的缝隙里钻进来。

  \"冬天,原野还是绿色的,这是亚热带的特色。\"他想,背脊靠在树上,手环抱在胸前。注视着田里种的卷心菜,卷心菜一棵棵铺在地上,像一朵朵睡莲,也像一朵朵女人用的珠花。

  他揉揉眼睛,身上那件破破烂烂的旧西装被太阳晒得干干燥燥的,像一张被火烘焦了的纸,碰一碰都可能碎掉。

  站起身来,他拍拍身上的土,这是下意识的举动,事实上,他那件衣服上有许多拍不掉的东西﹔油渍、汗渍,和说不出名堂的痕迹。

  \"天蓝得真可爱,\"他想,\"不像冬天,倒像故乡的春天。\"

  这是好兆头,他但愿就这样在阳光下站一辈子。阳光,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,想想看,有多久没有见阳光了?一年零西个月,唔,只是一眨眼的时间罢了。但,对他而言,与一百零四个世纪也没多大分别。在那污秽的、潮湿的、充满恶臭的房间里,和那一大群流氓关在一起,每天必须强迫的听阿土用那破锣嗓子嘶哑的唱:\"哇爱哇的妹妹呀,妹妹不爱哇!\"

  必须习惯那一连串惊人的下流咒骂声,必须随时看狱卒的脸色,必要时还必须卷卷袖子,露出两条瘦津津的胳膊,向一两个咆哮的,像野兽般的\"难友\"挥两下。至今,他还能感到肩窝上骨折般的疼痛,这是那个外号叫\"虎仔\"的小伙子的成绩,就那幺轻轻的一下,他就必须在发霉的地上躺它两天两夜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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