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把嘴凑在她耳边,轻轻的唱着。磁性而低沉的调子颤悠悠的敲进她的内心深处去。她又神思恍惚了起来,幸福的杯子已经装得太满了,她怕它会溢了出去。
终于,这第一次的隐居生活结束在一件小小的意外事件里。
那天,老林的儿子要到城里去,问他们需不需要带点东西来。其轩已吃厌了蔬菜鸡蛋,就要他买些牛肉和香肠。晚上,老林的儿子把东西送来就走了。发现有做热狗用的那种小腊肠,其轩高兴得跳了起来,立即拈了一根放进嘴里,可是,他被那张包腊肠的报纸吸引住了。
\"什幺事?\"如苹问。
\"没什幺。\"其轩一把揉绉了那张报纸。
\"给我看!\"如苹抢过去,摊开那张报纸,于是,她看到一则触目的寻人启事:其轩儿:速归家,一切不究。男儿在外,偶一荒唐,尚无大碍,但不可沉迷。与你偕游之女子,目的何在?需款若干可解决纠葛?盼实告。雪琪亦念念不忘旧情,谅你年轻,涉世未深,归家后必不深究,若再耽延不归,必当报警搜寻。父字如苹注视着这一则寻人启事,顿时间,感到那如诗如梦的情致荡然无存,而受辱的感觉正从心中茁长出来,蔓延全身。其轩对她扑过来,紧紧的拥住她,用吻堵住她的嘴。但他的热情安慰再也敌不过那一则启事的残酷,她无法反应他的热情,只能呆呆的木立着。其轩凝视着她,迫切的说:\"你不必在意这些事,我父亲怎幺能了解我们这份感情?\"
\"下山吧!\"她轻轻的说。
\"不!\"
\"我们总不能在山上待一辈子,是不?\"她说,忽然感到自己已超脱了情人的地位,变成了他的大姐姐。
\"不!我要和你在一起。\"
\"别傻!\"她苦涩的说:\"真要等警察来捉我们吗?要报上注销丑闻来吗?\"\"这并不丑恶!\"他生气的说。
\"美与丑是相对的,不是绝对的,\"她寥落的说:\"看你从那一个角度,和那一个立场去看。\"
\"我不管!\"他任性的说:\"我只要和你在一起!\"
\"下山去,明天我们下山。\"她说:\"你父亲以为你被我绑票了,回去告诉你父亲,这个女人是不要钱的。\"
她走到床边,躺在床上,整个晚上不能入睡。他伏在枕上凝视她,两人都默默无言。第二天早上,他们略事收拾,下了山。
重新回到人的世界里,她才知道她为这两个月\"寻梦\"的生活付出了多大的代价。没有人再理会她,亲友的嘲笑,邻里的讥评,使她完全孤立了。一下子之间,她数年来的人缘和声望全毁于一旦。她成了众人口中的荡妇,那些自命清高的女人对她侧目而视,一些曾追求过她的男人更表现了最坏的风度:\"原来是看上了小白脸哦,□□!\"
\"岂止是小白脸?还是百万财产的继承人呢!\"
\"怎幺也不自己衡量衡量?人家父亲的姨太太,个个都还比她年轻呢!\"
\"瞧她平日那副道貌岸然,不可侵犯的劲儿,好贞节的小寡妇呀!\"
\"这才是地道的风流寡妇呢!\"
这些谩骂和指责成了一层层翻滚的浪潮,而她就睁着一对迷茫的眼睛,在这些浪潮中载沉载浮,一任浪潮推送冲击。
而他,那个漂亮的大男孩子,仍然要往她的家里跑,他看来比她更哀苦无告,更惶然失所。她不忍看他那凄惶而无所归依的眼睛,那样茫茫然如一头丧家之犬,她更无法抵抗他从内心所发出的呼喊:\"这样下去我要发狂,我不能生活!如苹,我们结婚吧!\"
\"傻话!\"
\"为什幺不可以?\"
\"因为那是傻事!\"
\"结婚是傻事吗?\"
\"和我结婚是傻事!\"
\"请你──\"\"不行!\"
\"如苹,你是残忍的,恶毒的……\"
\"别发脾气,\"她锁着眉,\"结婚\"是一个禁果,虽诱人,她却不敢伸手去采摘。\"让我们再接受一段时间的考验。\"
于是,他们又回到了山上。
这一次,山上似乎没有上一次那幺美了,小屋中的情调紧张而不和谐,丛林中处处烟云密布,生活如拉得太紧的弦,有一触即断的危险。他们的争执频频出现,对于未来的需求越渴切,则对目前的偷偷摸摸越不满。逃开了\"人\"的世界并没有解决了\"人\"的问题。他们开始吵架,为了各种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吵架,故意寻找对方的错处,然后又在眼泪和拥抱中和解,彼此自责是个大傻瓜。可是,和解之后的气氛也不宁静,如火如荼的奔放的热情代替了以前像流水般优美的情致。这样,不到一个月,他们就自动结束了小屋中的岁月。
然后,他们又上过三次山,一次比一次的气氛坏,一次比一次的气压低,一次比一次更不欢而散。
终于,那最后的一天来临了,在那小屋中,他们爆发了一次有史以来最大的争吵,起因于她在他的口袋中找到一封写给雪琪的信,事实上,信只起了一个头,潦草的写着几句想念的话,但她无法忍耐的暴跳了起来。
\"下山去!回去!回到你想念的雪琪身边去!\"她叫。
\"别胡闹,我一点都不想雪琪!\"
\"那幺,这封信如何解释?\"
\"我要正常的生活!\"他叫了起来:\"我厌倦了山上!我要正常的交游,正常的朋友,和正常的家庭!我不能永远在山上躲起来,除了小屋就是树木,整天见不到一个人!\"
\"那幺,下山去!为什幺你要我跟你到这儿来?\"
\"除了在山上,你肯跟我在一起吗?\"他逼视着她:\"嫁给我,做我的妻子!\"
\"你不会是个忠实的丈夫!\"她叫,避开了真正不能结合的原因,故意拉扯上别的。
\"你怎幺知道?\"
\"有信为证!在是情人的时候就已经不忠,还谈什幺婚后?\"
\"你胡扯!你明知道我的心,你乱说!你可恶,可恶透了!\"
他涨红了脸,大声咆哮着。
\"心?我怎幺能知道你的心?雪琪既年轻又漂亮,我又老又丑,她是金子我是铁,你当然会爱她!我知道你爱她,你一直爱她!\"
\"你疯了!你故意说谎!\"
然后,争吵越来越厉害,两人全红了脸,彼此直着脖子大吼大叫,吵到后来已弄不清楚是为什幺而吵。只是,都有一肚子要发泄的郁闷之气,借此机会一泄而不可止。两人全喊出一些不可思议的,刻薄而恶毒的话,攻击着对方。最后他突然大声的喊出一句:\"你让人受不了!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!你这个心理变态的老巫婆!\"
像是一阵战鼓中最后的一声收兵锣响,这一句话平定了全部的争吵。她愕然的站在那儿,面色由红转白,终至面无人色。大大的眼睛空洞而惨切的注视着他,微微张着嘴,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然后,她慢慢的转过身子,走出小屋,疲乏的坐在门前那块巨石上。
他立即跟了出来,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,哀恳的望着她的脸:\"如苹,对不起,对不起。\"他颤栗的说:\"我不是有意的,我真的不是有意那幺说。\"
她默默的望着他,大眼睛里盛着的只有落寞的失意。紧闭着嘴一语不发。
\"如苹,请原谅我。\"他恳切的握紧了她的手,坐在她脚前的草地上。
\"这样正好,是不是?\"她轻轻的说,语气平静而苍凉,一丝余火都没有了。\"现在分手,彼此都没有伤害得太深,正是分手的最好时刻。如果继续下去,我们会彼此仇视,彼此怨怼,那时再分手就太伤感情了。\"
\"不!\"他叫:\"我不要和你分手,我一点和你分手的意思都没有!我爱你!我要和你结婚!\"
她摇头,凄凉的笑笑。
\"结婚?有一天,我们会面对着,终日找不出一句话来谈。你正少壮,而我已老态龙□,那时候,你会恨我,怨我,讨厌我,我们何必一定要走到那个可悲的境地呢?\"
\"不会!如苹,绝对不会!\"
\"会的,绝对会!记得你刚才说的话吗?我相信你是无心的,但是,如果我们结婚,有一天我就真会成了一个心理变态的老巫婆!\"
\"你不要这样说,行吗?如苹,我不会放你的,随你怎幺说,我都不会放你的!\"
\"那幺,让我一个人在这儿坐坐,好不好?你去睡吧,夜已经很深了。\"
\"不!让我陪你坐在这里。\"
\"不要,我要一个人想一想。\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