\"哦。\"绍桢说,一时什幺话都说不出来。小翠望着他,脸上露出个凄苦的微笑──和以前一样的,屈服于命运的、无奈的微笑。然后说:\"你怎样?看样子你过得很好?\"
\"是的,我很好。\"绍桢说。突然,他不再想炫耀他的成功,最少他不愿在小翠的面前炫耀。\"你们靠什幺生活呢?我相信,家里没什幺积蓄了!\"
\"我每天早上出去给人家洗衣服,三个人生活是够的了,当然不能再过以前那样的日子。\"
\"何大爷好吗?我想看看他!\"
\"我──我想,\"小翠吶吶的说,\"你还是不要见他好,他,他现在脑筋不很清楚。\"
\"你意思是说──\"\"他病过很久,他总不相信阿平会打他,也不相信阿平已经死了。\"
\"我还是想看看他,这也算了了我一件心愿。\"绍桢说。
小翠点点头。\"我知道,你恨他,你想复仇。\"
绍桢默默不语,他又想起那年大寒流里,他被迫穿一件内衣裤站在院子里一整夜,冻得皮肤都裂了口。是的,他要复仇,最起码要讽刺何大爷几句,才算出了那十三年的怨气。
小翠一语不发的打开大门,示意让他进去。绍桢跨进了那低矮的门,一股潮湿的霉味对他扑了过来,在阴暗的光线下,他好半天才看清室内的一切,一张破桌子,一张破床。在床上,一个枯干的老人正惊觉地抬起头,瞪大一对茫然的眼睛,对绍桢注视着。
\"谁,你是谁?\"何大爷问。
\"是我,阿桢。\"
\"阿桢?\"何大爷迷茫的念了一句,侧着头思索,自言自语的说:\"阿桢?不,不是阿桢,不叫阿桢,是阿平,阿平,我的儿子,世界上最可爱的孩子,\"他茫然地微笑,向虚空中伸着手:\"阿平,来,乖,让阿爸抱,别哭,你要什幺,阿爸给你买,你要月亮,阿爸也给你摘下来!\"他侧着头,努力集中思想,突然看见了绍桢,立即痉挛的大叫了起来:\"你是谁?你不要碰我的儿子,阿平是最好的孩子,他会成大事,立大业的,他不是坏人,不是坏人!\"他的声音越来越大,变成了嚎叫:\"他没有杀人,没有偷东西!没有!没有!你不能抓他!\"
他向空中挥舞着拳头,接着,又恐怖的把身子向后躲,喊着说:\"哦哦,阿平,你不能这样对我,你不能打我,我骗了高宏的钱,骗了许多人的钱,都是为了你,我要把全世界都赚给你,钱,你拿走!你不能打我!\"突然,他把头扑进了手心里,像孩子似的啊啊大哭了起来。
高绍桢又默默的退出了房间,他知道,再也不用他复仇了,何大爷已经被报复了,阿平代他复了仇。门外,小翠正沉默的站着,绍桢望了她好一会,记起他临走时,她曾冒着冷风送他,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,他拥抱了她,至今他还能感到她纤弱的身子在他怀里颤抖。那是他们间唯一的一次拥抱。
\"小翠,跟我走,好吗?\"他问。
\"不!我不能!\"小翠垂着眼帘说,\"你走吧!他对我不好,可是他是我公公,我不能离开他!\"
绍桢望着他,出国这幺多年,他几乎忘掉中国所存在的古老的思想了。点点头,他在她手里塞下一叠钞票。轻轻说:\"我走了!\"
小翠也点点头,静静的凝视着他。屋内,又传出何大爷大吼的声音:\"小平,看阿爸把全世界都赚给你,都赚给你!\"接着是一阵比哭还难听的惨笑。
高绍桢对小翠望了最后一眼,转身走开了。小路两旁的菜田里,农夫们正弯着腰在播种,他无意识的注视着那些辛劳工作的人,喃喃自语的说:\"你所种植的,你必收获。\"踏着耀眼的阳光,他大踏步的向来路走去。
苔痕
门前迟行迹,一一生绿苔。
苔深不能扫,落叶秋风早。
清晨,晓雾未散之际,如苹已经来到了那山脚下的小村落里。
虽然她只穿了件黑旗袍,手臂上搭着件黑毛衣,既未施脂粉,也没有戴任何的饰物,但,她的出现仍然引起了早起的村人的注意。一些村妇从那全村公用的水井边仰起头来注视她,然后窃窃私语的评论着。一些褴褛的孩子,把食指放在口中,瞪大了眼睛把她从头看到脚。她漠然的穿过了这不能称之为街道的街道,隐隐约约的听到一个女人在说:\"又是她!她又来了!\"
又来了!是的,又来了!她感到一股疲倦从心底升起,缓缓的向四肢扩散,一种无可奈何的疲倦,对人生的疲倦。走到了这村落的倒数第三家,她站住了,拍了拍房门。门内一阵脚步声,然后,\"吱呀\"一声,门拉开了,门里正是老林──一个佝偻着背脊的老农。看到了她,他瞇了瞇视线已有些模糊的眼睛,接着就兴奋的叫了起来:\"啊呀!太太,你好久好久都没有来了!\"
好久好久?不是吗?一年多了!最后一次到这儿是去年夏天,离开的时候她还曾发过誓不再来了,她也真以为不会再来了,但是,她却又来了。
\"老林,\"她说,语气是疲倦的:\"我要小房子的钥匙。\"
\"哦,是的,是的。\"老林一叠连声的说:\"上星期我还叫我媳妇去清扫过,我就知道不定那一天你们又会来的。哦,叶先生呢?\"
\"他明后天来,我先来看看!\"
\"好,好。叶太太,你们需要什幺吗?\"
\"叫你媳妇担点柴上去,给我准备点蔬菜,好了,没有别的了,我们不准备待太久。\"
\"好的,好的。\"
老人取了钥匙来,如苹接过钥匙,开始沿着那条狭窄的小径,向丛林深处的山上走去。夜露未收,朝雾朦胧,她缓慢的向上面迈着步子,一面恍惚的注视着路边的草丛和树木。
不知道走了多久,她终于穿出了树木的浓荫,看到了那浴在初升的日光下的木板小屋,和小屋后那条清澈的泉水,水面正映着日光,反射着银色的光线。她站住了,眨了眨眼睛,一瞬也不瞬的望着这小屋和流水。小屋的门上,仍然挂着其轩所雕刻的那块匾──鸽巢。其轩的话依稀荡在耳边:\"鸽子是恩爱的动物,像我们一样。\"
是鸽子像他们?还是他们像鸽子?大概谁也不会像谁。鸽子比人类单纯得太多太多了,它们不会像人类这样充满了矛盾和紊乱的关系,不会有苦涩的感情。如苹沿着小径,向小屋走去。小径上堆积着落叶,枯萎焦黄,一片又一片,彼此压挤,在潮湿的露水中腐化。小径的两边,是杂乱生长着的相思树和凤凰木。在小屋的前面,那一块当初他们费了很大劲搬来的巨石上,已布满了青绿色的斑斑苔痕。如苹在巨石边默立了片刻,这斑斑点点的苔痕带着一股强大的压力把她折倒了,她感到一层泪雾模糊了她的视线,她微颤的手无法把钥匙正确的插进那把生锈的大锁中,斑斑点点,那应该不是苔痕,而是泪痕,在一年多以前那个最后的晚上,她曾坐在这石上,一直哭泣到天亮。
打开了门锁,推开房门,一股霉腐和潮湿的味道扑鼻而来。她靠在门框上,先费力的把那层泪雾逼了回去,再环视着这简陋的小屋子。屋内的桌子椅子一如从前,那张铺着稻草的床上已没有被单了,大概被老林的媳妇拿去用了。桌上,他们最后一夜用过的酒瓶还放在桌上,那两个杯子也依旧放在旁边。屋子的一角钉着一块木板,木板上仍然杂乱的堆着书籍和水彩颜料。她走到桌前,不顾那厚厚的灰尘,把毛衣和手提包扔在上面,自己沉坐在桌前的椅子里。
她一动也不动的呆坐着,没有回忆,也没有冥想,在一段长时间里,她脑中都是空白一片。直到老林的媳妇带着扫帚水桶进来。
经过一番清扫,床上重新铺上被单,桌子椅子被抹拭干净,前后窗子大开,放进了一屋子清新的空气,这小屋彷佛又充满了生气。老林的媳妇走了之后,她浴在窗口射进的阳光中,怔怔的望着墙上贴的一张她以前的画,是张山林的雨景,雨雾迷蒙的暗灰色的背景,歪斜挣扎的树木。她还记得作画那天的情景,窗外风雨凄迷,她支着画架,坐在窗口画这张画,其轩站在她身后观赏,她画着那些在风中摇摆的树木时,曾说:\"这树就像我们的感情,充满了困苦的挣扎!\"
大概是这感情方面的比喻,使这张画面上布满了过分夸张的暗灰色。
那块木板上堆积的书本,已被老林的媳妇排成了一排,她拿起最上面的一本,刚刚翻开,就落下了一张纸,纸上是其轩的字迹,纵横、零乱、潦草的涂着几句话:无情不似多情苦,一寸还成千万缕,天涯地角有穷时,只有相思无尽处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