\"高宏遗言请你抚养,关于你和高宏之间那笔帐,我们都很清楚,如果你愿意把借的那笔钱还出来,我们可以托别人带他的。但高宏认为你是好朋友,只请你带孩子,并没有迫你还债,你可以考虑一下带不带他。\"
何大爷望了赵伯伯好一会儿,然后冷冰冰的说:\"孩子留下,请马上走!\"
赵伯伯站起身,也冷冷的说:\"我会常来看孩子的,至于你的借据,高宏托我代为保管!\"
\"滚出去!\"何大爷大声嚷,声势惊人。等赵伯伯退出门后,何大爷立即踢翻一张凳子,拍着桌子喊:\"来人啦!把这小杂种带到柴房里去,明天叫他跟老张一起去学学放牛!\"当绍桢被一个工人拖走的时候,还听到何大爷在大声的咒骂着:\"他娘的高宏!下他十八层地狱去!给他养小杂种,做他娘的梦!\"
这是高绍桢到何家的开始,这一夜,他躺在柴房的一个角落里,睡在一堆干草上面,只能偷偷的啜泣流泪,这陌生的环境使他恐怖,尤其使他战栗的是何大爷那凶狠的眼光和大声的诅咒。第二天一早,一阵尖锐的哭叫声把他从一连串的恶梦中惊醒过来,他循着哭声走到一间房门口,房内布置得极端华丽,在房子中间,正站着一个六、七岁的男孩子,在用惊人的声音哭叫着,满地散乱的堆积着破碎的玩具。那男孩一面哭,一面在疯狂的把各种玩具向地下摔,小火车、小轮船、洋娃娃、泥狗熊都一一成了碎块。在男孩的面前,却站着昨天那凶恶的何大爷,和一个梳着两条小辫子的五、六岁的小女孩。那女孩瞪大了一对乌黑的眼睛,里面包藏着惊怯和恐惧。何大爷却一改昨日的态度,满脸焦急和紧张,不住的拍着那小男孩的肩膀说:\"不哭,不哭,乖,阿平,你要什幺?告诉阿爸你要什幺?我叫老张给你去买!\"
\"我不要,我不要!\"阿平跺着脚,死命的踢着地上的玩具:\"我不要这些,我要马,会跑的马!\"
\"马这里头不到,乖,你要不要狗?兔子?猫?……\"何大爷耐心地哄着他。\"不!不要!不要!\"阿平哭得更凶,把破碎的玩具踢得满天飞,一个火车轮子被踢到空中,刚好何大爷俯身去拍阿平,这轮子不偏不倚的落在何大爷的鼻子上。何大爷皱了皱眉头,阿平却破涕而笑的拍起手来,笑着喊:\"哦,踢到阿爸的鼻子!踢到阿爸的鼻子!\"何大爷眉头一松,如释重负的也嘿嘿笑了起来说:\"哦,阿平真能干,踢到阿爸的鼻子上了!\"
\"我还要踢!我还要踢!\"阿平喊着,扭动着身子。
\"好好好,阿平再踢!\"何大爷一叠连声的说,一面亲自把那小轮子放到阿平的脚前。正在这时,何大爷发现了站在门口的绍桢,在一声暴喝之下,绍桢还没有体会到怎幺回事时,已被何大爷拎着耳朵拖进了房里。在左右开弓两个耳光之后,何大爷厉声吼着:\"你这个小杂种,跑到门口来干什幺?说!说!说!\"
\"我,我,我……\"绍桢颤抖战着,语不成声。
\"好呀,我家里是由你乱跑的吗?\"何大爷喊着,一脚踢倒了绍桢,阿平像看把戏似的拍起手来,笑着喊:\"踢他,踢他,踢他,\"一面喊,一面跑过来一阵乱踢,绍桢哭了起来,恐惧更倍于疼痛。终于,在何大爷\"来人啦!\"
的呼叫声中,绍桢被人拖出了房间,在拖出房间的一剎那,他接触了一对盈盈欲涕的眼光,就是那个梳辫子的小女孩。此后,有好几天,他脑子里都盘旋着那对包含着同情与畏怯的眼光。
刺目的阳光照射在那油漆斑剥的门上,高绍桢拭了一下额角的汗珠,终于举起手来,在门上敲了三下,他感到情绪紧张,呼吸急促。他不知谁会来给他开门,老张是不是还在何家?这老头子在他童年时曾多次把他抱在膝上,检验他被何大爷鞭打后的伤痕,他仍可清晰的记起老张那叹息的声音:\"造孽呀,你爹怎幺把你托给他的呀?\"
就在十五年前他离开的那个晚上,老张还悄悄的在他手里塞下几块钱,颤抖抖的说:\"拿去吧,年纪小小的,要自己照应自己呀!\"
是的,那年他才十八岁,在老张的眼光中,他仍是个诸事不懂的、怯弱的孩子。高绍桢感到泪珠充满了眼眶,如果老张在,他要带走他,他该是很老了,老到不能做事了。但这没关系,他将像侍候父亲一样奉养他。
他听到有人跑来开门了,他迅速的在脑子里策划着见到何大爷后说些什幺,他要高高的昂起头,直视他的眼睛,冷冰冰的说:\"记得我吗?记得那被你虐待的阿桢吗?你知道我带回来什幺?金钱、名誉,我都有了,你那个宝贝儿子呢?他有什幺?\"
这将是何大爷最不能忍受的。他总认为阿平是天地之精英,是顶天立地的男儿,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可以和阿平相提并论的,何况那渺小的猪──阿桢?可是,如今他成功了,阿平呢?就这一点,就足以报复何大爷了。他这次回来,主要就是要复仇,要报复那十三年被折磨被虐待的仇,不止为自己报仇,也为小翠──那受尽苦难的小童养媳,阿平怎幺能配上她?
门蓦的打开了,高绍桢镇定着自己,注视着开门的人。这是个陌生的女人,正用疑惑的眼光打量着他,似乎惊讶于他衣着的华丽富贵,她吶吶的问:\"你找哪一个?\"
\"请问,这是不是何大爷的家?\"
\"何大爷?\"那女人惊异的望着他:\"你是说那个何老头?叫作何庆的?\"
\"是的,\"高绍桢说,暗想十五年世间一切都变了不少,十五年前,是没有人敢对何大爷称名道姓的。
\"哦,他现在不住在这里了,他在这条街末尾那间房子里。\"
\"好,谢谢你。\"高绍桢礼貌的说,转身向街尽头走去。他不明白为什幺那女人仍在门口惊异的望着他,或者因他的服饰和这小城中的人有太大的不同。何大爷搬家了,可能他发了更大的财,搬到一栋更大的房子里,更可能他已经没落了,所以才会变卖了祖产。但,足可庆幸的,是何大爷并没有死,只要他还活着,高绍桢就可以为自己复仇。小翠呢?小翠是不是仍和何大爷住在一起?想起小翠,他脑子里又出现了那终日默默无言的女孩,那对深沉而凄苦的眼睛,那极少见到的昙花一现的微笑。每当阿平暴虐的踢打她之后,她是怎样抽搐着强忍住眼泪。但当绍桢挨了打,她又怎样无法抑制的跑到墙角或无人处去痛哭。这样善良的女孩,老天为什幺要把她安排到这样的人家里做童养媳?阿平,那继承了他父亲全部的暴戾、蛮横和残忍的性格的少年是多幺可怕,绍桢还记得在酷热的暑天里,他把一篮黄豆倒在天井的地上,要小翠去一粒粒拾起来,理由是要磨练她的耐心。小翠那弯着腰在烈日下拾豆子的样子至今仍深深印在绍桢的脑海中,她的汗珠落在地上,一滴一滴,一粒一粒,比豆子更多。
已经走到了街的尽头,绍桢站住了,这里并没有楼房,只有两间倾颓了一半的、破旧的木板房子。绍桢不相信何大爷会住在这两间房子里,那怕他已经没落了,也不至于到如此的地步。就在绍桢满腹狐疑的时候,\"吱呀\"一声,房门开了,从里面走出一个女人,牵着一个七、八岁的小女孩。绍桢首先被那女孩吸引了全部注意力,\"小翠!\"他几乎脱口喊了出来,这是小翠的眼睛和神情,这简直就是小翠!抬起头,他注视那牵着女孩子的人,那女人也正全神贯注的望着他。
\"阿桢,你是阿桢?\"那女人梦呓似的说。
\"小翠!\"没有怀疑了,这是小翠,绍桢喃喃的喊,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她的眼睛干枯无神,她的额上已布满皱纹。
十五年,这十五年竟会给人这幺大的变化?
\"哦,你回来了,老张说你一定会回来的!\"小翠说,眼睛里突然焕发了光彩,使绍桢觉得当日的小翠又回来了。
\"我回来了,小翠,你好吗?老张呢?老张怎样?\"绍桢急迫的问。
\"老张死了,死了好多年了!\"
\"哦!\"绍桢说,非常失望,也非常怅惘。\"你怎样?过得好吗?你怎幺住在这里?阿平呢?何大爷呢?\"绍桢一连串的问。
小翠把眼睛看着地下,半天后才抬起头来。\"我们和以前都不同了,阿平死了,死在监狱里。他赌输了家里所有的东西,房子、田地、金子,为了逼出他老子最后的积蓄,他殴打了何大爷──哦,我现在称他阿爸了,他早已做了我的公公。阿爸为这事吐血。阿平输掉所有东西,又去偷,去抢,后来杀了人,给抓了起来,三年前死在监狱里,被枪毙的。阿爸曾经想办法营救,可是没成功。现在,我带着小薇和阿爸住在这里。\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