\"没有,\"晓彤轻轻的说,拭去了眼前的泪雾,再用小手绢擦掉魏如峰额前的冷汗。她在床边已经停留了整整十二小时了。\"我没有走,我在这儿。\"她低声的说着,望着魏如峰发着热的眼睛:\"我不离开,真的,我再也不离开你了。\"
他定定的看着晓彤,思想逐渐明朗清晰,他真的醒了。
\"晓彤!\"他不信任的喊:\"真的是你?\"
\"是的,是的,是的,\"晓彤连声的说:\"你没有看见吗?我在这儿!\"
\"完完全全的你?\"魏如峰问。
\"当然,完完全全的。\"晓彤说,眼泪在眼眶中打转,但努力试着去微笑:\"完完全全的,如峰,没有少一根头发,完完全全的!\"
\"真的吗?\"魏如峰的声音在颤抖,泪水涌进了他的眼眶中。\"不再恨我?怪我?晓彤?\"
\"噢!\"晓彤轻喊:\"别提了!让它们都过去吧!让那些可怕的事都不存在!你会很快的再好起来,我们再一块儿玩……\"
\"我会吗?晓彤?\"他虚弱的苦笑了笑。
\"你会!你会!你会!\"晓彤喊着,泪水迸流。\"你一定会!你要好起来,一定要好起来!\"伏在床沿上,她再也无法忍耐,痛哭失声。一面哭着,一面喊:\"你会好的,如峰,你一定要好起来!\"
魏如峰抚摩着晓彤柔软的头发,他知道他的情况并不乐观。下一分钟,他可能又要丧失知觉──或者死亡。他必须把握这清醒的一刻,把心里要说的话都说出来。他低低的喊:\"晓彤,听我说!晓彤!\"
晓彤哭泣着抬起泪痕遍布的脸来。
\"别哭,晓彤,也别难过。\"他凝视着晓彤泪光莹然的眼睛。\"如果我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,能够有你的两滴眼泪,我死亦瞑目……\"
\"噢!\"晓彤喊:\"这是残忍的!你要好起来!你一定会好起来……\"她抽噎着,泣不成声。
\"听我说,晓彤。\"他尽量维持着清醒:\"能看到你,知道你已经原谅了我,我还有什幺不满足?晓白这一刀,能换得你来看我,我就认为挨得太值得了!晓彤,人,都有一时的迷失,是不是?我曾经迷失过,荒唐过,像杜妮……\"
\"别提了!如峰,不要再提了!\"
\"好的,别提了!\"魏如峰喘了口气:\"晓彤,让那一个坏的魏如峰被晓白杀死吧,让那个好的我留下来!干干净净的我,纯纯洁洁的我,能够配得上你的我!\"
\"哦,如峰,哦!\"晓彤哭着喊,把面颊贴在魏如峰的脸上,眼泪弄湿了魏如峰的脸,流进了他的嘴唇里。\"我从没有恨过你,如峰,我从没有!\"
\"是吗?\"魏如峰微笑了。\"还能有比这句话更美丽的话吗?晓彤,我从没有觉得我的生命像现在这样充实过!\"
\"以后,你的生命都会充实了,是不是?\"晓彤提着心问。
\"还有以后吗?\"
\"有的,一定有!\"
魏如峰深深的叹了口气,他的意识在涣散,视力在模糊……他知道他又将失去知觉和思想,甚至于生命……他渴切的说:\"晓彤,让我看看你!我看不清你!\"晓彤抬起头来,靠近魏如峰,半跪在地板上,让魏如峰的脸和她的只距离一两尺。魏如峰的眼睛在她脸上上上下下的巡逡着,然后,他低声的说:\"为我笑一笑,晓彤,我好久没看到你笑了。\"
晓彤笑了,含着泪笑了。
\"你真美!\"魏如峰说,视力渐渐的模糊,思想也在逐渐的消失。\"你真美!真好!真可爱!\"他闭上了眼睛,像是睡着了,好半天,才又轻轻的叫:\"晓彤!你在吗?\"
\"在。\"
\"完完全全的?\"
\"完完全全的!\"
\"心呢?也在吗?\"
晓彤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。
\"在这儿!和我的人在一起!\"
魏如峰的嘴角浮起了一个平静的微笑,头安安静静的倚在枕头里,他睡着了。晓彤在床边默立了好几分钟,然后,她放下他的手来,把棉被给他拉好。她就坐在一边望着他。好久好久,她忽然惊跳了起来,魏如峰的脸色显得那幺平静,平静得奇怪。他完了!她迅速的想着,嘴唇失去了血色,伸过手去,她颤栗的把手按在他的额头上。额上是清凉的,本来的灼热已经没有了。她的心向地下沉,他完了!她昏乱的想。
发狂般的按着叫人铃。
护士来了,医生也来了。医生拿起魏如峰的手来诊了诊脉,又试了试他的热度,然后,他抬起头来,望着颤栗着的晓彤,慢吞吞的说:\"小姐,你可以不再流泪了。恭喜你,他已经平安的度过了危险期。\"
晓彤愣了两秒钟,接着,她仰首向天,低低的说:\"我知道他会好,我知道他一定会好!\"
双腿一软,她又昏倒了过去。
尾声
民国五十二年秋。
这是中部的一座小山,山上有一个规模还不太小的佛寺。
寺中的主持人是个老和尚,名叫逸云法师,为人十分诙谐幽默,因为博览群书,所以学问和风度都很好,而且非常健谈。
另外,逸云法师还酷爱下围棋,如果碰到了势均力敌的对手,他可以一下就是七、八盘,连念经打坐的时间都忘得干干净净。这是个秋日的黄昏,在寺门前面的一棵老松树之下,逸云法师又在下围棋了。他的对方是一个四十六、七岁的中年男人,穿著件中式的长衫,两鬓微斑,个子颀长,有一对深湛的眼睛,看起来恂恂儒雅,像一个哲学家。
\"叫吃!\"逸云法师下了一个棋子,十分得意,指指棋盘说:\"你瞧,这一颗子把这整个棱角的颓势都挽救过来了,你这个角又丢了。看样子,这盘你没什幺希望,金角银边草肚皮,你就是肚子大,角和边都完了。\"
何慕天一声不响,慢吞吞的在棋盘上落了一个子,逸云法师皱皱眉,伸长脖子,研究了大半天,一拍膝头,叹口气说:\"糟糕!马失前蹄,这一下完了!\"
\"所以,\"何慕天沉静的说:\"当一盘棋没有成定局的时候,最好别先下断语,要知道一盘棋千变万化,不是你能预先知道结局的!\"
逸云法师凝视着何慕天。
\"何先生,你到这儿来也快一年了,许多时候,我觉得你满肚子机锋,满脑子哲理,或者,你该属于佛家的人。\"
\"天下本一家,为什幺还要把\'佛家\'划成一个小圈子呢?\"
何慕天笑笑说,望着山坡上的石级。\"怎幺样?逸云法师?这一盘你认输了吧?我们也该结束了,假如我的眼力不错,我有个朋友上山来了。\"
\"是吗?\"逸云法师问,也掉头望着山坡,果然,有个个子不高,胖胖身材的男人,正慢慢的拾级而上。\"是谁?是上次来看过你的那位王先生吗?\"
\"不错!\"何慕天说着,用眼光迎接着走过来的王孝城。
\"别忙,\"逸云法师在棋盘上落了一颗子:\"我们的棋还没下完,我又叫吃了。\"
\"怎幺?\"何慕天瞪着棋盘,\"这是怎幺回事?一转眼局势又变了!\"
\"所以,\"逸云法师学着何慕天的口气说:\"当一盘棋没有成定局的时候,最好别先下断语,要知道一盘棋千变万化,不是你能预先知道结局的!\"
何慕天笑了笑,站起身来,扑落了身上的落叶,说:\"好吧!我认输了!\"
逸云法师把棋子一惚,也站起身来,笑着说:\"你没输,是你的心乱了!而我就乘虚攻入。何先生,看样子你的尘缘还是未了。我先进去了,你和你的朋友谈谈吧!\"
逸云法师摔了摔袖子,潇潇洒洒的隐进了庙门里。何慕天站在那儿,微笑而沉思的望着王孝城走近。王孝城停在他面前,手里拿着一个纸包。注视着他,点点头,笑着说:\"怎样?好吗?\"
\"难得有山下的朋友会来看我。\"何慕天说。
\"山下的人都忘不了你,\"王孝城说:\"只怕你闲云野鹤的生活过惯了,会忘掉了山下的人!怎幺样?什幺时候下山?\"
\"下山?\"何慕天惘然的笑笑:\"一时间还没有这个打算,大概几年之内,是无意于下山的,与其置身于纷纷攘攘的城市里,实在不如这样悠哉游哉的过过日子。山下的人好吗?\"
\"你指谁?\"
\"所有的人。\"
王孝城凝视了何慕天几秒钟,后者的神情,看来十分平静安宁,那深湛的眼睛是柔和的,安详的。他拉拉何慕天的袖子,说:\"我们在山上走走吧!\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