\"真的,明远,\"王孝城关怀的望着他,递给他一杯茶:\"你们的事怎样了?\"
\"我们的事?\"
\"你和梦竹。\"
\"梦竹──\"明远似笑非笑的牵动了一下嘴角:\"已经解决了。\"
\"解决?\"王孝城不解的问:\"怎幺解决的?\"
明远耸了耸肩。
\"不属于我的,永远不属于我!\"他说,抬起眼睛来看看王孝城:\"孝城,一个最贫穷的人,应该做些什幺事?我是指各方面的贫穷,包括感情、知识、钱财……各方面!\"
\"嗯?\"王孝城困惑的望着杨明远,一时间不大能了解他的意思。
\"我告诉你,\"杨明远不等王孝城答复,已经自己接了下去。\"对于一个最贫穷的人,一个真真正正最贫穷的人,只有一条路可以走,找一个没有人的山洞,缩在里面别出来……\"
\"明远,\"王孝城打断了他:\"你怎幺了?打哑谜还是说呓语?\"
\"呓语?\"明远笑了:\"孝城,你可曾知道,我们都说了一辈子的呓语吗?好,\"他站起身来:\"我不耽误你,我也该走了。\"
\"你现在到哪里去?回家吗?\"
\"回家?\"明远怔了怔,又笑了。\"对了,回家,回到我来的地方去。\"
王孝城不放心的望着杨明远,这人是怎幺了?看起来好象不大对劲。他跟着他到大门口,犹豫的问:\"梦竹──怎样?孩子们──都好吗?\"
\"大概──总不错吧!\"明远说。
\"明远,\"王孝城迟疑了一会儿,忍不住的说:\"好好待梦竹,别──太挑剔她,她──是个难得的女性。\"
杨明远看了王孝城一眼,眼色非常之奇怪。脸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又浮了上来,嘴角尴尬的歪曲着。好半天,才说:\"唔,孝城,你放心。我不会再挑剔她了,永远──不挑剔她了。\"
\"对了,\"王孝城比较释然的说:\"许多问题,都会慢慢解决的,别弄拧了。一个结,总得慢慢去解,如果弄拧了,就越来越解不开了。是不是?\"
\"不错,不错,\"杨明远不住的点着头,\"该解决的事总得解决。\"
王孝城又怔了一下,明远今晚说话怎幺有点怪里怪气?不过,他接着就释然了。本来,明远就是这种调调的。站在大门口,他看了看天,说:\"给你叫辆车。\"\"不,\"明远阻止了。\"我想走走,刚刚──我从淡水河堤走过,你觉不觉得淡水河有点嘉陵江的味道?\"
\"淡水河?\"王孝城皱皱眉。\"我一点也不觉得,淡水河和嘉陵江唯一相似的地方,是淡水河有水,嘉陵江也有水。\"
\"对了!\"杨明远似乎很高兴。\"有这一点相似就很好了,很够了。你不能希望世界上有两样完全一样的东西。\"他放开了脚步。\"再见──孝城。\"
\"等一等,\"王孝城不安的喊:\"你现在是回家?还是到别的地方去?最好──别让梦竹在家里等得发愁,是不是?\"
\"唔,\"明远又笑了。\"不会让她等,以后都不会让她等。\"
他忽然收起了笑,深深的注视王孝城说:\"孝城,说一句实话,我常觉得,梦竹会让别人在她面前都变得渺小了,她任劳任怨,合情合理……把一切好事都占了,使别人在她面前显得寒伧。\"
\"这──总不该是她的缺点吧!\"
\"当然。\"杨明远说:\"我只是说明一句,我实在──配不上她。当初南北社任何一个会员娶了她,都比我强。\"
\"你怎幺能这样说?明远?\"
\"这是我心里的话,\"杨明远低声说:\"不过,我爱她,一种绝望的爱──毫无办法的爱,我试过,但我无法不爱她。\"
他吸了口气:\"好了,再见,孝城。\"
\"再──见。\"王孝城说着,仍旧站在门边,望着杨明远有些踉跄的步子,和那瘦长的、孤独的、在街灯照射下移开的身影。心底模模糊糊的有种近乎怜悯和同情的情绪,却又有更多的不安。一直等到杨明远的影子转过了街角,再也看不见了,他才回过身子,关上房门,不知所以的叹了口长气。
杨明远踏着夜色,一脚高一脚低的回到了淡水河边,沿着河堤,他茫茫然的踱着步子。是的,淡水河与嘉陵江唯一相似的地方,是淡水河有水,嘉陵江也有水。他走下了河堤,在岸边缓缓的走着,草深没胫,虫鸣唧唧,秋风在水面低唱。
嘉陵江边的一夜,他救了梦竹,梦竹倒在他的怀里,哭着喊:\"请你让我死!请你让我死!请你让我死!\"
他还记得那小小的颤栗的身子,如何在他的胳膊中挣扎抽搐。死,死又是什幺?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,用手托着下巴,瞪视着波光荡漾的河面。
\"死,死又是什幺?\"他轻轻的自问,又自己答了:\"一种解脱,一种长时间的睡眠,一种混沌无知的境界。\"
\"美吗?\"他再问。
\"应该是美的,最起码比人世美。无知就是美丽──因为无忧无愁无憎无欲无求无烦恼。那时候,可以真正的休息了。\"
\"你确定另一个世界是混沌无知的吗?\"他再问。
\"不,不能确定。\"他自己答了。
\"假若另一个世界比人世更纷杂,更苦恼,更充满了问题,那又怎幺办?\"
他纵声的笑了。
\"那幺,你就永远别想\'逃避\'了!人生最大的逃避就是从这个世界逃向另一个世界,假若逃到另一个世界却比这世界更纷扰,那不是过份的可悲了吗?\"他仰头向天,仍然在笑着,大声的说:\"人类,该往何处去?\"
他的笑声和语句被风卷走了,干而涩的消失在水面。于是,他听到不远的地方,草丛中有着响动,大概是蛇吧!他对草丛里望过去,不是。原来是一对青年男女,正在喁喁的诉说着情话。
显然,他惊动了他们,他听到女的在问:\"那个人坐在那儿干什幺?\"
\"发神经吧,别理他!\"男的说。
发神经!本来就是发神经!整个世界都在发神经!他迷迷糊糊的想着。岂独我在发神经,你们不是也有神经吗?什幺地方不好去?要在这淡水河边的草丛里喂蚊子?
\"我猜,\"女的说了:\"他碰到了什幺伤心事!\"
\"你别爱管别人的闲事!\"男的说。\"理他干嘛!看着我!\"
接着,是女的一阵轻笑,和低低的一句:\"噢,你没刮胡子!\"
杨明远又纵声的笑了起来,多滑稽!他们在草丛中研究有没有刮胡子,却骂他是发神经,真不知道谁有神经!
\"你听,他在笑。\"女的说。
\"你怎幺对他那幺有兴趣?\"男的说:\"别理他。坐过来一点,唱一支歌给我听。\"
\"唱什幺?\"
\"随便。\"
女的唱了,轻轻的,低柔的,一字一字的:\"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,我望断了遥远的云和树,多少的往事堪重数,你啊,你在何处?……\"
他听呆了。用手托着头,愣愣的望着河水。\"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,我望断了遥远的云和树,多少的往事堪重数,你啊,你在何处?\"歌声在水面回旋,往事在水面回旋,曾有过的梦和失落的梦都在水面回旋……泪水慢慢的滑下了他的面颊,跌落在草地上。人,怎能失落一切,失落得干干净净,像他这样?用手捧住头,他哭了。
\"哦,\"那个女的又说话了:\"听!听!那个人在哭。\"
\"是吗?\"男的说。
\"我们走吧!\"女的显然不安了:\"有个疯子在那儿,怪可怕的。\"
草地上一阵之声,他们站起来了。手挽着手,他们离他远远的走过去,女的披着长长的头发,走了一段,还回头来看看他。男的把她拉走了,他听到那女的低而柔的一声:\"你说,他会不会自杀?\"
他们走了。他仍然坐着,那女的温柔的语气引起他内心一阵激动,一个陌生的女孩子!似乎也寄予了他一份同情。他又笑了,他嫉妒她身边的男孩子!有情的人是幸福了,老天保佑他们!但愿\"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,我望断了遥远的云和树……\"只是唱来取悦对方的。但是,谁保险二三十年后,他们中的一个不会坐在水边凭吊着今天?
夜深了,他站起身来,抖落毛衣上沾的露水。现在,做什幺呢?该去了。另一个世界不见得比这一个世界好,但,最起码,另一个世界是他所陌生的。慢慢的,他踱向水边,可是,等一下,有人来了。一道强烈的电筒的光线落在他脸上,闪了他的眼睛,他吃了一惊,愤怒的说:\"谁?\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