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是,在更深更深的,接踵而来的痛楚中,这个念头也消灭而无痕。她看到的是自己那份被残酷的现实所践踏的爱情,一切美的、好的、诗一般的、梦一般的感情全破灭在最最丑恶,最最无情的境况中,破灭得那样干净,连一丁点痕迹都找不出来。
那位\"何太太\"继续在说着话,她一定说了许多许多,不过,梦竹是什幺都无法听进去了。可是,那女人走到了她的身边,俯下身子,塞了些东西到她的手里面。她低头看,是一卷钞票!顿时间,她所有的意识回复了!她听到那位\"何太太\"在说:\"……我知道李小姐是好人家的女儿,未见得看上这一点钱,但是,李小姐老远的跑这幺一趟,总不能让你空着手回去呀!慕天做的糊涂事也真不少,好在李小姐年纪还轻,将来可以找个好丈夫嫁……\"
梦竹一唬的站起身来,那一卷钞票散落在地下,他们给她钱!打发她走!一瞬间,她想狂歌狂笑狂哭!她的爱情:一卷钞票!远远的从重庆跋涉二十天,追寻到这样一份\"真实\"!提起了她的旅行袋,她踉跄的冲向门口,咬紧了牙关,阻止那即将从体内迸裂出来的哀号。那个\"何太太\"追到门口,拉住了她的衣服:\"李小姐,李小姐!你多少要收一点钱呀,我总得代慕天表示一点歉意,是不是?……\"梦竹挣脱了那个女人的掌握,跑出了那宽大的院子,一直冲向大门口,拉开大门,她脚步不稳的\"跌\"了出去。扶着墙,她一步一步的向巷口走。刺骨的冷风对着她躁热的面颊上扑来,那旅行袋有几千斤似的沉重。风逼住了她的呼吸,泪蒙住了她的眼睛,她靠在巷口的墙上喘息,浑身上下,如同被几千万个人拉扯着,撕裂着。……炉火,水仙花,四壁琳琅的书画,茶叶香,小巧精致的书房,家的气氛,美丽的环境……一切一切,幻灭得如此迅速!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\"爱情\"?这就是她宁可牺牲所有的东西来换取的\"爱情\"?她用拳头堵住了嘴,倚在墙上,痛苦的摇着头,心里在不断的,反复的呼喊:\"不!不!不!不!不!\"
\"不!不!不!不!不!\"
有个人影从街头晃了过来,她把拳头从嘴上放下,怔怔的望着那个人影:何慕天!他显然已喝了酒,围巾松松的绕在脖子上,头发零乱,步履蹒跚。何慕天一瞬间,她想冲上前去,抓住这个男人,狠抽他两记耳光。但是,接着而来的被玩弄及欺骗后的那种痛楚感又捉住了她,抽他,打他,撕裂他,把他烧成灰,对她又有什幺好处呢?受伤的感情不会被弥合,幻灭的梦想也不会再恢复原有的美丽!你碰到了一个魔鬼,还有什幺话好说?你误把丑恶当作美丽,除了自责识人不深之外,抽他,打他,又有什幺用呢?她把头转开,扶着墙,向街道的另一头跌跌冲冲的走过去。她想到何慕天的脚步声踉跄的从她身后掠过,这脚步仿佛践踏着她的心脏,辗轧过她的四肢,她觉得全身全心都已碎成千千万万片了。
许多时候,\"意识\"是人最大敌人。当梦竹无目的的在寒风瑟瑟的街头闲荡着时,她最希望的,是能没有意识,没有思想。希望自己能化为一缕烟,一片飞灰,被风吹过,就消灭得无影无痕!但是,她有思想,有意识,她知道自己遭遇了什幺,她感觉到那始终彻骨彻心的疼痛。当被冷风吹得四肢冰冻,而疲倦得无力再举步的时候,她找了一家小客栈,开了一间房间。关上房门,她跌坐在床沿上,用手捧住焚烧着的头颅,喃喃的说:\"现在,我还剩下什幺?\"
抬起头来,她望着那镂花的窗格发呆,对自己凄然微笑,自语的说:\"当什幺都不剩的时候,又该怎幺办?\"她自己找到了答案:\"死亡!\"她瞇起眼睛,继续微笑,心头各种纷杂的思想已经合而为一,像山谷中的回音般反复撞击的响着:\"死亡!死亡!死亡!……\"可是,在这一片的\"死亡\"呼号声中,她看到了一张脸,母亲的脸!曾被她诅咒过,痛恨过,责备过的那张母亲的脸,她似乎又听到母亲的声音,带着忍耐的,伤感的语气在说:\"……我做的一切,都是为了你好。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儿,我也不要来管你,就因为你是我的女儿,我关心你,爱护你,才宁愿让你恨我,而要保护你的名誉,维持你的清白。你想想,那个何慕天……你知道他家里有太太没有?……名誉弄坏了,他再来个撒手不管,……你怎幺办?……女孩子,有了一点点错,一生都无法做人……将来有一天,你会了解我为什幺这样做……\"
她咀嚼着母亲的话,回味着母亲的话,在极度的懊悔和五脏翻腾的痛楚中,冲口而迸出一声呼唤:\"妈妈!我的母亲!\"
喊出这一声,她扑倒在床上,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眼泪,而痛哭失声。在眼泪和哭声里,她耳边又模糊的响起奶妈的叮嘱:\"……梦竹,别以为你妈不爱你……她是爱你的,你去了以后,和何慕天能够好好的过日子便罢,假若这个何慕天欺侮了你哦,日子过不下去的话,还是回家来吧……\"
梦竹在枕头里摇着头,哭着喊:\"妈妈!妈妈!妈妈!我为什幺不听你的话?我一定要跌倒了才会相信你是要扶我,不是要推我!妈妈!妈妈!妈妈!\"
她哭着,不断的哭着,哭得神志迷惘,头脑昏乱。\"死\"的念头和意识又来了,她摇头,和自己挣扎,仰视着窗子,她低低的说:\"不!我现在还不能死!要死,我也要死在妈妈的脚前!我要让她知道我的忏悔!我要取得她的原谅!她原谅了我,我才能死!\"于是,一个强烈的念头抓住了她:\"回家去!找妈妈去!\"如同一个溺水的人,\"母亲\"成了最后的一块浮木。心中所有的欲望全集中成一串求救似的呼喊:\"母亲!母亲!母亲!\"
二十几天后,梦竹回到了沙坪坝。
带着满心的创痕,满身的尘土,梦竹扑进了家门。来开门的是一下子苍老了十年的奶妈,她颤巍巍的扶着门,以不相信的眼光望着憔悴得几无人形的梦竹。梦竹喘息着靠在门上,闪动着泪眼,急迫的问:\"妈妈呢?\"
\"你?你,\"奶妈口吃的望着梦竹,把一只颤抖的手压在梦竹的肩膀上:\"你,你怎幺回,回来了?\"
梦竹闭了闭眼睛,憋住要夺眶而出的泪水,抑制住狂跳着的心脏,哑着嗓子说:\"妈妈呢?我要妈妈。\"
\"你,\"奶妈的眼光直直的望着梦竹的脸,做梦似的说:\"你妈妈?\"
\"奶妈,你怎幺了?\"梦竹嚷着说:\"我要妈妈!\"
推开奶妈的手,她穿过院子,向房里跑去,冲进了堂屋,她陡的站住了。神案前的方桌上,正陈列着李老太太的一张放大的照片,无数祭供的食品堆在照片前面,两支白蜡烛高高的燃烧着……她两腿颤抖,浑身发软,一下子跌倒在地下。
攀住一张椅子,她仰视着烛光下母亲的脸,瞪大了眼睛,眼光从母亲的照片上移到香案前的几支香上,嘴唇剧烈的颤抖,像入定般呆朵的跪在那儿,一动也不动。
一只手落在她的肩上,她回过头来,接触到奶妈泪眼婆娑的脸。捞起了衣服下摆,奶妈擦了擦眼睛,哽咽着,断断续续的说:\"……你走了没多久,她就病了,我请医生来,吃了药也没效,总共不过病了一星期,就……就……就去了。她……她……一直记挂着你,要……要……要我告诉你,你从家里逃出去那天,她根本是知道的……她说,你过得幸福,也就好了……要你体谅她一生好强,无法对你屈服……她……她说,那个何慕天,只要对你好,她做母亲的,还有什幺更……更好的愿望呢?……\"
梦竹从地上站了起来,瞪大眼睛望着奶妈的脸,奶妈还在继续的述说:\"……丧事全是你那年轻朋友来帮着料理的,一个姓杨的和姓王的帮忙最多……田地已经卖了,现在,只剩下这栋房子,你妈说……房子,给你……给你作陪嫁……\"
\"奶妈!\"梦竹猛然发出一声狂喊,就用两只手抓住了奶妈的肩膀,一阵乱摇,嘴里乱七八糟的嚷着说:\"奶妈!不不!不!奶妈!不!不!我要妈妈,……我要妈妈!\"她哭了起来,把奶妈摇得更厉害:\"妈妈在哪儿?你告诉我,妈妈在哪儿?妈妈在哪儿?妈妈在哪儿?……\"她停下来,奶妈被摇得白发零乱,脸色苍白。她凝视奶妈,再掉头望着桌上的香案灵牌,呆了片刻,默默的摇头,自言自语的说:\"不会是这样的,不会是这样的,命运不会待我这样残忍……\"再望着灵牌,突来的意识将她全身撕裂,她把拳头塞进嘴里,用牙咬住手指,泪水迸流,跺着脚,狂喊着说:\"奶妈!为什幺是这样?为什幺是这样?为什幺是这样?\"